翌日晨起,蘇秦推開房門,見院中落雪已有尺厚,老丈、秋果與三個年輕女人正在院門外面剷雪,獨臂漢子在用僅有的一臂修理一輛獨輪推車。幾個孩子歡天喜地,在院中吵鬧着堆雪人兒。
看到蘇秦,獨臂漢子一點也不尷尬,主動打招呼道:“官人,昨夜睡得可好?”
蘇秦點頭:“睡得甚好。”走前幾步,看他幹活。
因是白天,蘇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戶殷實人家,隨口問道:“秦兄,看你家中,日子過得真還不錯,在村中當是大戶人家吧?”
獨臂漢子搖頭道:“哪能呢?我們秦人,家家都是這樣,離大戶差得遠哩。”
“這麼說來,你們秦民真是富足。”
獨臂漢子呵呵笑過幾聲,埋頭又做營生。他在獨輪推車上又拴一根粗繩,打算打個結。由於只有一隻胳膊,他連試幾次,均未打成,遂朝蘇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幹啥都不方便。”
“我來吧。”蘇秦上前,只幾下就將繩結打好。
挽好結,蘇秦出於好奇,笑問道,“秦兄,隨便問一句,這隻胳膊怎麼沒的?”
獨臂漢子苦笑一聲:“六年前讓魏人砍了。”
“六年前?這麼說來,秦兄參加過河西大戰?”
獨臂漢子點點頭,不無自豪:“嗯,這樣的大戰,怎能少了我?不瞞官人,我們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蘇秦怔道:“按照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嗎,爲何你們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獨臂漢子解釋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狗日的魏人佔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來,老秦人沒不高興的。聽說兵員不夠,秦公號召秦人志願服役,我和三弟爭搶,老父說,不要爭了,要是想去,你們都去吧。就這樣,我們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來如此。”蘇秦道,“你的兩位兄弟呢?”
獨臂漢子黯然神傷,半晌方道:“他們……殉國了!”
“哦?”蘇秦怔了下,“敢問秦兄,他們是如何殉國的?”
“是這樣,”獨臂漢子緩緩說道,“我們方圓十幾個村落的男丁組成一個千人隊,編在商君的中軍,緊隨商君。大戰那日,我們痛痛快快地殺了一個白晝,真是過癮。不瞞官人,單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個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後請賞。”略頓一下,“按照秦法,斬敵三人,晉爵一級。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殺十五個魏人,本該晉爵五級,卻不曾想,次日凌晨,我們睡得正香時,魏狗子偷襲,反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我們這個千人隊首當其衝,沒有幾個活下來的。兩個弟弟臨難時,一個剛醒過來,另一個尚在夢中。我聽到動靜不對,翻身提劍,剛出帳門,就被魏人劈頭一刀。我不及躲閃,本能地拿胳膊一擋,只聽‘嚓’的一聲,胳膊就沒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暈死過去。”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中,良久,長嘆一聲,“唉,再醒來時,我已躺在榻上,疾醫正在上藥。當然,掛在帳中的七隻魏人耳朵,再也尋不到了。”
“秦兄後悔嗎?”
“後悔?”獨臂漢子白他眼睛,“後悔還是老秦人嗎?”
“照秦兄這麼說,老秦人喜歡打仗?”
獨臂漢子想了下,搖頭道:“誰喜歡打仗呢?扛槍上沙場,多是沒法子的事兒。”
蘇秦奇怪地問:“既然都不喜歡,秦兄爲何不後悔?”
“不喜歡跟後悔,是兩碼子事。生爲秦人,秦有戰事,豈能躲閃?”
蘇秦一怔:“如此說來,老秦人皆願爲國而戰?”
獨臂漢子沒有回答,眼光卻慢慢地望向遠方的青山,不一會兒,輕聲詠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獨臂漢子聲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蘇秦大受觸動,與他同唱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不瞞官人,”獨臂漢子停住吟唱,“若說後悔,在下只後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戰死在沙場上,而是糊里糊塗地讓狗日的魏人暗算了這隻胳膊!”
蘇秦深爲所動,心裡忖道:“知義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戰之民,若不自亂,列國何以敵之?”
蘇秦正自思忖,獨臂漢子眼睛半眯,望向遠山,不無感傷地長嘆一聲,似是自語,又似說給他聽:“唉,可惜了,所有棒小夥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婦,女娃子莫說尋個好夫君,就是找個像我這般缺胳膊少腿兒的,也是個難哪!”
蘇秦終於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輕嘆一聲:“唉,昨夜之事,還望秦兄體諒。”
獨臂漢子苦笑一下:“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沒有這個福分。”
“秦兄,”蘇秦凝視獨臂漢子,緩緩說道,“秦人有秦人的規矩,周人有周人的規矩。不是在下不喜歡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規矩。”
獨臂漢子爽朗一笑:“看得出來,官人是幹大事兒的。這是樁小事兒,官人還是忘了它吧!”
蘇秦亦笑一聲:“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時,秋果端盆熱水走到蘇秦跟前,面頰略顯緋紅,再不似昨日初見他時那般率真,輕聲喃道:“官人,請洗漱。”
蘇秦接過臉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風停雪住,秋果沒戴頭巾,且又在白日,蘇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樣可人,身材雖是單薄,一臉稚氣,卻也是處在發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正在進入思春年紀。
想起昨夜之事,蘇秦臉上不免一熱,朝她乾笑一聲:“謝秋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