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樗裡疾始料不及的是,趙人不是魏人,在列國館驛裡早有肅侯安置的眼線。樗裡疾剛一出門,就有人飛身前往洪波臺,將所見所聞報知鞏澤。鞏澤草擬一道密奏,面陳肅侯。肅侯讀過,思忖有頃,吩咐他將此密奏轉呈安陽君。
安陽君看到密奏,當即召來樓緩,將情勢大致說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趙豹,要他留意申寶,依計行事!”
樓緩應過,也從袖中摸出一封奏報,雙手呈上:“司徒府奏報,代郡兵馬陡增,公子範奏請加撥軍糧一萬五千石。”
安陽君看也不看,擺手道:“拖它兩個月,你處理去吧。”
安陽君轉身就要離去,樓緩擡頭笑道:“啓稟主公,還有一件趣事。”
安陽君扭過頭來:“是何趣事?”
“是蘇秦的事!”
“哦?”安陽君饒有趣味地問,“蘇秦怎麼了?”
“昨日後晌,蘇秦遞拜帖求見,奉陽君本欲不見,又恐落下話柄,傳話說,若言人事不見。蘇秦稱他只言鬼事,得以見面。蘇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陽君眼前的尷尬處境,奉陽君聽出話音,以疲累爲由,約他今日復見。今日後晌,蘇秦再去,奉陽君甚是熱情,約他面談半個時辰。蘇秦向他大談合縱方略,認爲這是改變他眼前處境的上上之策。”
“他聽進去了嗎?”
樓緩搖頭道:“奉陽君根本沒有聽見。”
“哦?”安陽君一怔,“蘇秦與他面對面談有半個時辰,他怎麼可能聽不見呢?”
“因爲奉陽君的兩隻耳朵全被棉球塞上了。”
安陽君又怔一時,方纔反應過來,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塞耳去聽大賢,也虧他想出這等餿主意。”
“下官已經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孫的計謀。”
“唉,”安陽君又嘆一聲,“身邊淨是小人,心卻比天高,趙成簡直是昏頭了。”
“主公,奉陽君不用蘇秦,蘇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觀之,此人堪爲大才,對趙有用。三晉合縱,對趙更是有利無害,我們得設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道:“不必驚動他。就眼下情勢觀之,蘇子要想合縱三晉,絕不可能離開趙國。不過,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棧掌櫃,蘇子若有異動,即刻來報。”
“下官遵命。”
樗裡疾驅車來到豐雲客棧,從小二口中得知蘇秦尚未回來。
賈舍人聞報迎出,見是樗裡疾,拱手見禮。樗裡疾還過禮,二人走入堂中,分賓主坐下。
樗裡疾拱手致歉:“在下來邯鄲多日,卻是剛剛得知賈先生在此,是以來遲了,望賈先生見諒。”
賈舍人亦拱手道:“上大夫客氣了。在下一來邯鄲,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國事在身,又無大事稟報,是以沒有登門相擾。在下失禮在先,要說抱歉,該當在下才是。”
樗裡疾笑道:“是賈先生客氣了。在下聽說賈先生尋到蘇子,且他就住此處,此來也想見見蘇子。”
“兩個時辰前,蘇子前往相國府會晤,尚未回來。上大夫欲見蘇子,看來還得小候一時。”賈舍人擺開茶具,沏好茶,在樗裡疾几上放上一杯。
樗裡疾謝過,端起茶杯,揭開蓋子小啜一口,讚道:“賈先生的茶真是與衆不同,已是人在邯鄲了,喝起來竟然還有一股終南山的味。”
賈舍人微微一笑:“謝上大夫褒揚。”
樗裡疾又啜一口,話入正題:“賈先生既然尋到蘇子,何時能夠帶他回去?君上可是切切盼着他呢。”
賈舍人輕嘆一聲:“唉,蘇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樗裡疾驚道,“此又爲何?”
賈舍人將蘇秦的三晉合縱方略大約講述一遍。
樗裡疾聽畢,臉色大變,急道:“三晉若是合縱,秦國豈不大難臨頭了?賈先生,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讓蘇子改變主意,回咸陽去。”
賈舍人搖頭道:“恐怕蘇子是不會去的。”
樗裡疾顯得甚有自信:“這倒未必。公孫衍原也鐵心爲魏室效忠,到後來還不是前往秦國去了?”
“那是公孫衍,不是蘇秦。”賈舍人的語氣毋庸置疑。
樗裡疾想了想,對賈舍人道:“賈先生,他願不願去是一回事,我們努力讓他去是另一回事。您看這樣好吧,待會兒蘇子回來,我們一道勸他,說服蘇子前往咸陽。蘇子若是不去,我們再生其他辦法。”
賈舍人不及應答,外面已傳來蘇秦與小二的對話聲。不一會兒,腳步聲已至門口,蘇秦推門進來。
樗裡疾起身,拱手致禮:“在下木雨虧見過蘇子。”
蘇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陽見面的事,抱拳還禮:“在下蘇秦見過木先生。”略頓一下,又補半句,“也見過上大夫大人。”
樗裡疾笑道:“聽聞蘇子在此,在下不請自來,冒昧打擾了。”
蘇秦亦笑一聲:“上大夫是貴客,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上大夫大人,請坐!”
二人坐定,樗裡疾開門見山:“蘇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蘇子,不想蘇子先行別去。秦公聽說蘇子離去,特使公子華一路尋至函谷關,因大雪紛飛,竟是未能尋到蘇子。秦公又使在下追訪,在下訪至小秦村,得知蘇子已出函谷了。”
蘇秦問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獨臂兄家?”
“正是。”樗裡疾笑道,“在下還見到了秋果姑娘。據獨臂兄說,秋果姑娘與蘇子甚是有緣,蘇子親口答應三年後上門迎娶,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蘇秦臉色微紅,點頭道,“不過,在下答應的是三年之後前來迎她,不是娶她。在下赴秦,兩番遭遇不濟,若不是秋果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活不到今日。秋果救命大恩,在下當有回報。在下有心認秋果姑娘爲義女,只是眼下處境尷尬,自身尚難保全,何能顧及他人?在下允諾三年之後前去接她,怕也把話說大了,聽起來倒像是個託辭。”
“原來如此。”樗裡疾似是一怔,斂住笑,微微點頭,“蘇子爲人,實令在下欽敬。只是,老秦人處事實誠,既與蘇子有諾在先,必也會恭候蘇子光臨。說到此處,在下倒是有個想法。”說罷止住話頭,目視蘇秦。
“上大夫有話請講。”
樗裡疾侃侃言道:“縱觀天下,可棲大鵬者,秦也;胸懷天下者,秦公也。蘇子不遠千里趕赴趙地,無非是想成就人生偉業。秦公既有誠意重用蘇子,蘇子何不順勢與在下返回咸陽,成就一生輝煌?”
蘇秦苦笑一聲,抱拳謝道:“蘇秦與秋果姑娘有緣,與秦公卻是無緣,煩請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說蘇秦在此謝過秦公器重。”
“不瞞蘇子,”樗裡疾有點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趙國只是名義,尋訪蘇子纔是實務。臨行之時,秦公特別叮囑在下,要在下不惜代價訪到蘇子。秦公承諾,只要蘇子願去咸陽,秦公必以國事相托。”
蘇秦微微一笑:“恐怕上大夫此行,尋訪蘇秦只是名義,謀取晉陽方是實務吧。”
樗裡疾目瞪口呆:“蘇子,你……此話從何說起?”
蘇秦又是一笑,抱拳道:“上大夫休要驚慌,在下戲言,隨口說說而已。”
樗裡疾望一眼賈舍人,正色道:“在下懇請蘇子,既是戲言,且莫外傳。倘若趙人聽信蘇子之言,與秦交惡,由此引發一場刀兵之災,可就不是戲言了。”
“唉,”蘇秦長嘆一聲,“在下縱使有意告知趙人,趙人無耳,何以聽之?”
樗裡疾奇道:“趙人無耳,此是何意?”
蘇秦搖頭苦笑道:“方纔在下如約去見相國大人,將個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花亂墜,相國大人卻如一段木頭,面上無一絲表情。蘇秦驚奇,詢問方知,相國大人早將兩隻耳朵裡塞滿棉絨了。”
樗裡疾聞言大怔,待回過神來,與賈舍人互望一眼,脫口笑道:“哈哈哈哈,蘇子真是奇人有奇遇啊!自春秋以降,遊士四方奔走,建言獻策,趣聞軼事不知多少,但這塞耳聽賢之事,卻是蘇子獨遇了。”
“是啊,”蘇秦又是一聲苦笑,“千古奇事竟讓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話及此處,樗裡疾不失時機道:“在下有一言,還望蘇子垂聽。方纔聽賈先生說,蘇子大志是合縱三晉。三晉之中,趙人無耳,魏人也未必有聰。公孫鞅在魏一無所施,在秦卻建蓋世奇功;公孫衍一心爲魏效力,魏王卻將他視作反賊,頒佈詔書四處緝拿。至於韓國,無論是內治外務,皆非建功之地。反觀秦國,東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險,進可攻,退可守,當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繼位,內整吏治,外謀邦交,天下人皆以爲明主。依蘇子智慧,當能看出。蘇子是當今大才,大才唯遇明主方可施展,因而,在下竊以爲——”頓住話頭,拿眼掃視賈舍人。
“上大夫所言有理。”賈舍人接道,“秦公誠意重用蘇子,蘇子當可考慮重返秦地,一展抱負。”
蘇秦朝二人連連抱拳,斷然說道:“在下不才,唯有脾氣倔強,一旦認準大道,即使走到絕境,斷不回頭。兩位仁兄盛情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別無話語。”
樗裡疾愣怔良久,方纔長嘆一聲:“唉,人各有志,蘇子執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爲憾了。”起身拱手,“時辰不早了,在下另有雜務,這就告辭。”
蘇秦、賈舍人起身,將樗裡疾送至門外,拱手作別,復回堂中。
二人悶坐一時,賈舍人道:“觀眼下情勢,蘇子若以趙國首倡合縱,恐怕得再候一些時日了。”
蘇秦點頭道:“賈兄所言甚是。不過,依在下觀之,這個日子不會久遠。”
“蘇子何以知之?”
“奉陽君身輕權重,此番又趁趙侯病重,欲謀大位。謀事在陰不在陽,今日趙人皆知奉陽君有謀位之心,他的大禍也就到了!眼見已是大禍臨頭,偏這傻子看不出來,在下好意勸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蘇秦又是一聲嗟嘆。
賈舍人遲疑有頃,緩緩說道:“趙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陽君在朝又大權獨攬,謀位不是沒有可能。依在下觀之,即使趙侯知他謀位,怕也拿他沒有辦法。”
“不是沒有辦法,只是時機未到。”聽蘇秦的語氣,顯然已是十足把握。
“敢問蘇子,是何時機?”
“賈兄可知鄭莊公與公叔段之事否?”蘇秦望着賈舍人,“莊公繼位,其胞弟公叔段不服,欲奪大位。幾番請制,莊公皆許之。段以爲莊公軟弱可欺,開始明目張膽地招兵買馬,張揚謀反。莊公見段謀反之心國人皆知,認爲時機成熟,興兵伐之,果然克段於鄢!”
“蘇子是說,趙侯也在等待時機?”
“這個時機就是晉陽。”
“晉陽?”
“是的,秦人早已覬覦晉陽,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樗裡疾使趙,必爲此事。奉陽君識不出玄妙,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將兩萬大軍調往代郡。晉陽是趙根基,萬一有失,趙侯也就找到藉口,奉陽君縱有百口,也難辯白了。”
賈舍人大是惶惑:“趙侯若想除掉奉陽君,只需喚他進宮,暗伏刀兵,有多少也斬殺了,何必這麼麻煩?”
蘇秦搖頭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當年趙語得立,奉陽君功不可沒。自任相國之後,奉陽君內外操勞,東征西戰,有功於國,這是趙人誰都看得見的。這且不說,趙成更是趙語的胞弟,若是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殘之事,叫史官如何記載?”
“即使如此,趙侯總也不至於拿晉陽去作賭注吧?”
“這就難說了。”蘇秦應道,“按照常理,趙侯既然識破此謀,當有準備。”略頓一下,“不過,在下仍有一點未看明白,就是奉陽君爲何要將晉陽守軍調往代郡?雖說中山坐大,成爲趙國腹中肌瘤,但奉陽君的眼下大事,並不是中山國啊。”
“蘇子若問這個,舍人倒知一二。”
“賈兄快講。”
“在下方纔在店中遇到兩個士子,與他們閒談,得知燕宮內訌,公子魚爲爭太子大位,在武陽招兵買馬,欲舉大事。奉陽君調大兵於代郡,或與此事有關。”
蘇秦大驚,沉思有頃,擡頭問道:“那二人何在?”
“他們得知公子魚重金聘才,說要投奔他去,這陣兒想是走了。”
蘇秦又思一時,起身揖道:“賈兄,在下欲小別幾日,走一趟燕國。”
賈舍人怔道:“去燕國何事?”
“去幫一個人。”話未落地,人已進屋,開始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蘇秦已經弄出一個包裹,挽在肩上,出門欲找舍人作別,見他已備好軺車候在門外。
蘇秦怔道:“賈兄,這是——”
賈舍人笑道:“從這裡到薊城不下千里,蘇子僅憑兩條腿,要走多少時日?在下此馬正值壯年,可代腳力。”
蘇秦連連搖頭:“沒有軺車,賈兄如何出行?”
賈舍人笑道:“在下哪兒也不出行,只在此處候蘇子回來。這輛軺車算是在下暫時出借蘇子的。”
蘇秦拱手謝道:“既如此說,在下謝賈兄了!”從舍人手中接過馬繮,跳上車子,再次拱手與舍人作別。
賈舍人還過禮,順口問道:“蘇子此去,可要舍人做點什麼?”
蘇秦略略一想:“就請賈兄關注趙宮情勢,尤其是晉陽局勢。若有風吹草動,就設法告知在下。”
賈舍人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