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合該魏人有事。大戰在即,糧草自是緊要,即使在夜間,函穀道上也時有糧車經過。家住寧秦西邊小秦村的獨臂漢與村中幾個壯漢幾日前向函谷關送糧,昨日傍黑空車回返,天蒙亮時恰好趕至此處。轔轔車輪聲本可掩沒河中雜音,但偏巧有人要到林中大便,大家就都停下候他。車一停下,谷中雜音就時斷時續地飄蕩過來。不知誰說河中鬧鬼了,衆人正欲逃走,在河西有過戰場經驗且吃過魏人偷襲之苦的獨臂漢擺手止住,扯上一個膽大的,就着黎明的蒼色順坡爬上附近山坡,居高望下,頓覺皮麻骨酥。
二人快步返回,獨臂漢吩咐衆人將車推入附近林中藏起,將衆人分作兩撥,一撥直奔函谷關,另一撥飛奔寧秦。
惠文公的眉頭鎖成一個疙瘩。
張儀兩眼微閉,似入冥思。
“唉,”惠文公長嘆一聲,“這個龐涓,當真了得。”轉對甘茂,“這幾個送糧的村人,皆按將士斬三首者記賞。”
“臣遵旨。”甘茂應道。
公子華急急走進,稟道:“君上,河西戰報,魏軍數萬從爛泥灘涉河,主將公子卬。吳青引兵三萬,拼死禦敵,雙方正在灘頭激戰。”
張儀睜開眼睛,眉頭舒展,顏色和緩,輕鬆接道:“君上,河西之敵不足慮。在下已密函吳青,他自會禦敵。”
惠文公鬆出一口氣,自責道:“唉,寡人憂心的不是河西。龐涓這招,寡人沒料到啊!”
“哪一招?”公子華驚問。
甘茂壓低聲音:“剛剛得報,大批魏人從飛猿峽偷渡河水,將函穀道攔腰卡斷!”
“啊?”公子華面色陡變。
“張愛卿,”惠文公轉向張儀,“觀你臉色,可是有了破解?”
“君上,”張儀緩緩說道,“據村人所見,魏人是從飛猿峽搭浮橋涉河。那兒澗深流湍,原本無法搭橋,魏人能夠搭成,恃的是天,是寒凍!”
“愛卿之意是——”
“既然魏人可以恃天,我爲何不可?”
惠文公仍沒明白,目光徵詢。
“君上請看,”張儀攤開地圖,指着飛猿峽,“函穀道是我方咽喉,這浮橋呢,自也是過河魏人的咽喉。魏卡我喉,我爲何不反卡魏喉?”
惠文公兩眼一亮:“如何去卡?”
張儀指着一段河水:“魏人要卡的是函穀道,河谷裡必不設防。我可從此處沿谷而下,燒斷浮橋,卡死河谷,公孫將軍自東封死函穀道,我們自西封死,過河魏人必成甕中之鱉,插翅難逃矣!”
甘茂憂慮道:“魏人死卡於此,據險固守,我也奈何它不得。函谷關守軍若是得知退路被切——”頓住話頭。
張儀應道:“甘兄不必多慮。魏人自恃接應方便,乾糧必不多帶。我們即使圍而不打,魏人也扛不過七天。”
惠文公思忖良久,鏗鏘出聲:“寡人咽喉何能讓魏人卡上七天?張儀、嬴華聽令!”
“臣在!”二人異口同聲。
“你二人引兵兩萬,焚燒浮橋,封死河谷,沿谷分路出擊,將魏人斬成多段,分割圍殲,儘快打通函穀道。”
“臣領令!”
惠文公轉對甘茂:“傳令,其餘將士,隨寡人封死函穀道!”
函谷關外,兩軍陣前,龐涓與公孫衍彼此驅車至陣前見禮,依慣例互相指責,而後退回本陣,各使驍將沙場較技,搏殺幾輪,互有死傷。
將至後晌,龐涓擺動令旗,親擂戰鼓。青牛身先士卒,率三千虎賁衝陣。自成軍後,這些虎賁乃首次亮相於兩軍陣前,個個爭功,人人逞強,殺聲如雷,健步如山,更有重甲堅盾在身,尋常利矢奈何不得。兩軍交接,秦人抵擋不住,死傷無數。公孫衍急令鳴金,與此同時,秦陣右翼衝出數百輛戰車,拼死擋住虎賁,車上連弩射住陣角,掩護三軍回撤。
龐涓初戰告捷,見天色漸晚,鳴金收兵,使人清點戰果,斬首逾千,獲戰車、輜重無數,傳令記功表彰。
翌日晨起,縱軍再至關前搦戰,秦人閉關不出。龐涓亦不着急,只令軍士輪番叫陣。晨時過後,龐涓遙遙望見河水北岸有三炷烽煙沖天而起,知張猛得手,函穀道已被切斷,這才發力,驅動五輛雲車,密集攻關。
秦人所恃,無非是高聳的城牆。縱軍有這雲車,秦人失去高度優勢,箭矢刀矛也傷它們不得,急切間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地看着雲車緩緩駛近,貼上城牆。
魏人放下踏板,登上城頭,秦人使用人海戰術,槍刀劍戟亂搠。雲車過少過小,容人有限,先期登城的魏人寡不敵衆,紛紛戰死,雲車只得退後,組織下一輪衝擊。
公孫衍正在關樓上指揮應對雲車,樗裡疾飛奔而上,將他拖到一邊,耳語數句。
公孫衍先是大驚,繼而冷靜下來,連發四令,一令樗裡疾引軍兩萬,往回打通函穀道;二將魏人截斷退路一事幹脆明令通告全體將士,激起老秦人的衛國血氣,號召他們誓守國門,與函谷關共存亡;三令將士沿城牆潑水,在地上形成溜冰,使進攻之敵腳底不穩;四令部分將士沿函穀道兩側山坡設置滾石檑木,放置乾糧,並於道中設置冰牆和路障,以備失關後繼續抵抗。
公孫衍四令剛出,龐涓使人射上書信,言秦人已無退路,眼前只有一途——獻關投降。公孫衍哈哈長笑幾聲,彎弓射下回書。
龐涓震怒,親手擂鼓攻關。
函谷關前殺聲再起。
縱軍連攻三日,並無突破。第四日上,公孫衍想出對付雲車之計,在其靠近時陡令將士潑澆滾油,投擲火把,盡毀五車。
就在龐涓苦無奈何時,韓將公仲尋到一個藥農,獲知曲沃南山有一條幽谷與函谷關後二里許的一條暗溝貫通,在這大寒天裡,若有繩具,可通行人。龐涓大喜,令韓軍五千銳卒隨同藥農沿秘徑南繞數十里,至函谷關後幽谷,待天將亮時發力從後面襲關。守關秦人苦戰數日,正自睏倦,不提防韓人背後殺入,關門失守,公孫衍奪路而走。
張儀、公子華引軍兩萬,帶足引火之物,沿河谷南側悄然而下。河水彎曲,兩岸懸崖斷壁。河水南岸,只有少數幾條暗溝可通山南東西貫通的函穀道,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來。
張儀在每條暗溝裡留伏千人,吩咐其探索出谷,截斷函穀道,親領餘衆直下飛猿峽。距飛猿峽僅數裡時,張儀止住隊伍,下令部衆將所帶葫蘆及竹木等物就地紮成葫蘆筏,擺滿油、硫黃、油松、乾柴等引火之物,拋入水中。無數葫蘆筏順激流漂下,直衝魏人浮橋。衆筏被浮橋阻擋,黑壓壓地積成一片。待守橋魏人明白過來,秦人已火弩齊發,熊熊大火頓時沿浮橋狂燒。浮橋盡由冰凍而成,見火即融,不一會兒,整座浮橋轟然倒塌,滾沒在冰冷的激流裡。
與此同時,公子華引人沿浮橋南側,順山溝攀上陡坡,旋風般殺向函穀道,控制了兩側的有利地勢,將魏人退路及後援阻斷。三萬武卒東西受制,退路遭斷,又被秦人沿河谷僻徑斜刺裡殺出,截成數段後分割包圍,漸漸陷入死地。魏人或死或降,不到兩天工夫,已經所剩無幾了。
張猛引着幾個部將和數十名兵士退至一個死角,借死角擺下陣勢。
數百秦卒螞蟻般圍攏過來。
箭矢早已用光,魏卒聚攏在張猛身邊,各執兵器,欲作最後一戰。
“張將軍,你們無路可走了,放下兵器吧!”公子華大聲叫道。
“哈哈哈哈,”張猛仰天長笑數聲,輕輕擺動手中長矛,朗聲叫道,“兵器就在這兒,有種就過來拿吧!”
公子華冷笑一聲,微微揚手,數十弓弩手搭箭拉弓。衆將士攏得更緊,僅有的幾張盾牌護在張猛前面。張猛推開士卒,解開甲衣,露出結實的胸脯,將手中槍抖動數下,不無蔑視地盯住秦人。
公子華正欲下令屠殺,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公子住手——”
張儀引人飛奔而來。
公子華擺手,衆弩手放下弓箭。
張儀走到前面,撲地跪下,叩道:“張叔——”
張猛仔細辨認一會兒,驚道:“你……可是儀兒?”
張儀再叩:“正是不肖侄儀兒!”
“你怎會在秦人這兒?”
“張叔,您放下兵器,容儀兒慢慢解釋!”
“唉,”張猛長嘆一聲,語氣轉寒,“儀兒,你……難道忘記你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嗎?”
張儀泣道:“侄兒銘刻於心!”
“既然銘刻於心,你……如何能披秦人的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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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請容小侄一言。”張儀再拜,泣道,“父母血仇,河西劫難,秦魏恩怨,儀兒不敢有忘。然而,鬼谷數年,儀兒略有所悟。家恨國恥,河東河西,魏人秦人,在儀兒眼裡,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秩序,蒼生安泰。諸侯征戰,生靈塗炭,天無寧日。只要天下不安,只要彼此屠殺,就會有更多的血海深仇,更多的妻離子散。儀兒所求,只爲早日結束天下紛爭,還一個太平盛世。”
張猛心裡一震,良久,微微點頭:“儀兒,你……長大了!”
“張叔,放下兵器吧,侄兒求您了!”張儀再度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