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衛長風其實並沒有太多的事。
這一天,衛長風第一次沒有想起李千月。
他的腦海中都是馬將軍臨死時的樣子。
他總感覺着那是假的,他認爲自己應當早些睡覺,一覺醒來,會聽到馬勇的大嗓門,會看到馬勇拍着腦袋哈哈大笑。
於是他躺下,努力睡覺。
他躺了很久,很久很久,但不知爲什麼,他一直沒有睡着。
他終於哭了。
他知道馬將軍不會再回來了,但是,爲什麼自己不能睡着?睡着了,也許在夢裡會再看到馬將軍,只要一眼,只要再看一眼就可以。
次日一早,遼源城外,鼓聲低沉。
這不是戰鼓,這是悲鼓。
咚!
那聲音好象敲在人的心上,讓人心頭都跟着一顫。
荒蕪的土地上,將士們整整齊齊的排列着。
衛長風和方鎮海站在最前列,身後,是各路的將領。所有人的盔甲上都帶着白布。
方鎮海是統帥,自然要站在最前,衛長風是第二隊的牙將,常將軍陣亡,他就要代行常將軍的職責,既然是他們這一隊的常將軍陣亡,他當然要站在前面。
咚!
鼓聲再起。
“魂兮~~~歸來!”滿是楚地口音的十名士兵手放在胸前,齊聲高叫。
馬勇是楚地之人,按照楚地的風俗,找了十名士兵來跳戰魂舞。
這已經是衛長風第二次看到這個儀式了。他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最好永遠、永遠不必再有這樣的儀式。
咚!
“魂兮~~~歸來!”
譁!
所有將領整齊的擊打劍鞘。
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悲憤。
咚!
“魂兮~~~歸來!”
譁!
將領們的手重重的拍在劍鞘上。
不久後,他們將用這手拔出劍來,以東胡人的血祭奠馬將軍,也祭奠每一個戰死的漢軍將士。
一個將領哭出聲來。
是趙自安。
他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責中,短短一夜,他好象一下子老了十歲,眼角的皺紋一下子多了許多,連頭髮都白了不少。
“魂兮~~~歸來!”
十名士兵最後一次叫出這悲愴的聲音。
“荊楚之禮畢,請行祭祀之禮。”司儀高聲說道。
方鎮海上前一步,面向一側等待。
衛長風有些吃驚。
按傳統習俗,方鎮海這樣做是沒錯的,因爲楚禮既成,接下來該是向死者靈牌下拜,一邊上有死者家屬還禮,方將軍上前一步側面而立,就是在等家屬上來。
問題是,行軍之際,哪有什麼家屬?連方將軍都不能帶家屬,何況馬將軍?也從沒聽說過馬將軍軍中有家屬在啊。
一個人全身重孝,雙眼紅腫着慢慢走上前來。
“是你!”衛長風失聲叫了出來。
這個人正是馬威,那個他一直認爲很笨,只配守衛在尼娜帳外的百夫長馬威!
在此之前,衛長風從沒有想過馬威會和馬勇是親屬,軍中姓馬的人多了,哪可能是個姓馬的就與馬勇是一家人?況且,平日裡是升帳也好,是私下喝酒也好,馬勇從沒有叫過馬威,所以衛長風也從沒想過這種可能,然而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這個馬威是。。。。。。
方鎮海先向馬勇靈牌深深下拜,待馬威還禮後,轉身面向衆將,慢慢說道:“這一位是馬將軍的弟弟馬威,見任百夫長之職,馬將軍忠公體國,雖然兄弟就在軍中,卻向未與任何人提過,兄弟二人雖常見面,卻一向僞做不相識。這不但是馬將軍之公而忘私,也是馬百夫長之公而忘私。”
衆將這才明白。
原來,這兄弟二人同在軍中,馬勇是常將軍,但馬威只當了個百夫長,爲防軍中衆將對馬威另眼相看,兄弟二人全然裝做不相識的樣子。
馬勇這樣做固然是高風亮節,但馬威能做到這一點,更是高風亮節。自己的哥哥就是本部的最高統帥,但他卻甘於當一個百夫長,而且從不向人提自己是馬勇的弟弟,這等素質風骨,卻有多少人能做得到?
衆將望向馬威的神色充滿了佩服。
衛長風看着馬威,突然間感覺自己只能仰望。
不錯,他是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他也的確是一個腦筋不靈的人。然而,人生於世,智爲先天所傳,德卻是後天所養。馬威之德,高如日月,可比青天,比之古人大賢,不讓分毫。
衛長風搶上一步,向馬勇的靈牌深深下拜。
當祭奠結束後,衆將紛紛歸營。
衛長風沒有立刻回營。
他現在感覺着胸口堵得慌。
沒了馬勇,他突然感覺着有些心底發虛。他真的要一個人統帥第二隊嗎?這樣的代理要代理多久?方將軍能否儘早調來一個常將軍?再調來的常將軍,會不會是一個容易相處之人?在此之前,他要怎樣管理第二隊?他是否還有時間去看一看小月?
這一個個問題,在他頭腦中此來彼去,讓他無法靜下片刻。
他乾脆辭了衆人,隻身一人在城裡慢慢的逛。如果說他現在有些畏懼回營其實也是可以的,因爲他真的害怕,害怕當他回到第二隊營房時,他要坐在馬勇曾經坐過的位置上。
那讓他壓力太大,那讓他想起馬將軍。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一個道觀前。
那道觀的門前左右各有楹聯,但與其他楹聯不同,這付楹聯寫的很特別。
上聯是:塵落水清如意法,下聯是:風起雲動奈何天。
衛長風讀了兩回,感覺着這聯中透露出一股無可奈何之意,非但不是說道法如何偉大,反而在說這道法卻終究無法制止世道之紛爭,不由得起了興趣,順腳走進了道觀。
進得門來看時,只見那是一個很小的小院落,正當中一個小小的正殿,左右各有一個配殿,左側的配殿掛着窗簾,看來是道人起居之所,右側的配殿則好象是堆積雜物的所在。這小道觀如果說是道觀也可以,要說是一間一進三居的普通民宅好象也沒什麼不對,只不過是這裡面是道士所居,而不是尋常百姓所居。
衛長風順腳進了道觀,原本也沒什麼特別的用意,此時見這小道觀也沒什麼可看的,正待轉身退出去,卻聽得左側配殿中有人曼吟道:“東門行,不顧歸。來人門,悵欲悲。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時清廉,難犯教言,君復自愛莫爲非。行!吾去爲遲! 平慎行,望君歸。”
衛長風的心中突然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