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當年殺氣
“綠先生對我們中軍營有何高見?”一身戎裝的馮雲山從三界廟裡快步走出來,身後跟着羅大綱和幾個侍衛,最後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這人額面寬廣日月起角,眉細眼大顴骨豐滿,兩眼中間山根低陷,鼻樑卻高高挺起,鵝蛋形的臉又讓人覺得有幾分女人的秀氣,他身穿緞黃袍,頭扎黃頭巾,男生女相神采飛揚,在衆人之中氣度最爲突出,綠嬌嬌一看便認定他就是洪秀全。
洪秀全走到他們面前,一臉威嚴地注視着綠嬌嬌,洪宣嬌和月桂香桂等人馬上單膝跪下行禮,口呼“天王萬歲”。綠嬌嬌看這形勢,也跟着跪下行禮,只有傑克定定地站着。綠嬌嬌偷偷擡頭看一看洪秀全,感覺到他還是一直看着自己,她伸手拉一拉傑克示意他也跪下,傑克卻不下跪,只是向洪秀全欠身鞠躬,叫了一聲“天王陛下”。
馮雲山馬上說道:“洋兄弟行的是西方禮儀,禮畢就行了。”給傑克解了圍。
洪秀全說了一聲“平身。”等大家站起來後說道:“大家一路上辛苦了,槍都運到了?”
洪宣嬌馬上回答:“二十擔火藥,四百支洋槍全部如數運到,請天王過目。”說完走向馬車拉開油布拆開包洋槍的包裹。洪秀全也走到馬車旁邊拿起一支洋槍看了看,又舉起來瞄了一下說:“槍不錯,王妹過一陣替他們辦好交接和錢銀帳目。這位就是綠先生?果然名不虛傳,人比花嬌。”
綠嬌嬌有點意外,想不到洪秀全一開口說的不是當年爲他葬下天子龍穴,而是讚揚自己長得漂亮。如果是其他男人這樣,她有無數臺詞應對,可是一個有至高權力,日後可能會成爲皇帝的人突然這樣說,她感到唐突之餘還有點不知所措,只好低頭退後一步站到傑克身後。
馮雲山看到氣氛不對連忙說道:“天軍的槍支彈藥早已經不足,天王很掛心這一次軍火補充,所以親自出來看看。剛纔綠先生說到這裡的風水問題,請明確向天王說明一下。”
綠嬌嬌說道:“只是看了個門口,怕只是以管窺豹不得周全,可以讓我進廟裡再看看嗎?”
馮雲山忙說:“當然可以,綠先生請跟我來。”
其他洪門兄弟先行回營,馮雲山和洪秀全把綠嬌嬌夾在中間,侍衛簇擁着他們,傑克和洪宣嬌跟在後面一起走入三界廟。
綠嬌嬌站到三界廟的大門正中,一步一步沿中軸線慢慢向裡面走。全廟並不大,只是象鄉紳地主所住的大宅一般大小,內裡分前中後三個院子,每個院子都有三面房屋包圍,因爲這裡原本就不是給人居住的地方,所以設計上全部是開放式的廊屋。
前院是高大的戲臺,四周人來人往,地上排滿了受傷的士兵,很多女兵在爲傷兵護理換藥。
中院到處是辦事的官員和士兵,桌子書架文件擺滿廊屋,日用物資和刀槍在牆角堆積如山。按神廟的傳統設計,在中軸線上本應擺放神像,但是現在神像無影無蹤,只看到正中豎有一個大大的白色十字架,兩旁的牆上塗寫着太平軍的軍規和宣揚皇上帝權能的口號,十字架前的案臺上放着供品點着香燭,擺設完全按了鄉間拜神的式樣。
再走入後院,後院門前有帶刀侍衛把守,要由侍衛開門才能進入。中殿大門緊閉,在這個炎熱的天氣似乎很不正常,馮雲山說這裡就是天王座鎮的地方,綠嬌嬌向中殿背後看去,看到一座隆起的小丘陵,充當了風水上的靠山。馮雲山心急地問道:“這裡的風水怎麼樣?”綠嬌嬌說還要看看最後的大殿,馮雲山猶豫了一下,洪秀全說:“好,綠先生細緻嚴謹,象是做真學問的人,請到內殿一看。”說完踏步上殿,侍衛推開門,綠嬌嬌和傑克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殿內一塵不染,中央有一套精雕細琢的龍椅和龍案;左側是八張八仙桌拼出來的長臺,臺中央堆放着文件,臺邊鋪滿了地圖;右側五排掛着大鎖的大木櫃貼牆排列,從地面架到齊人一般高。最讓綠嬌嬌驚訝的是殿裡有十多個美貌少女,身穿輕薄紗裙侍立在大殿各處。左側的大桌旁邊站着一個和洪秀全一樣裝束的人低頭在地圖上寫字,在他左右各有一個表情馴良的侍女爲他搖着羽扇,他一見有人推開大門就迎了過來,綠嬌嬌和他早就認識了,他是一直主管軍中事務的楊秀清。他向傑克和綠嬌嬌欠身行過禮,和傑克握住手就不放開,拉着傑克叫上洪宣嬌到一旁喝茶,指着地圖大談軍情。
洪秀全自顧自坐到殿中央的龍椅上,馬上有侍女上前擦汗遞茶,換鞋搖扇,倒是拉下綠嬌嬌和馮雲山站在龍椅前。洪秀全等侍女關上大殿門,開口說道:“這裡沒有外人,綠先生現在可以說說對這裡的看法嗎?”
馮雲山叫侍女搬來椅子請綠嬌嬌坐下,綠嬌嬌心裡已經很不舒服。雖然說天王洪秀全有點作派是天經地義,和清朝皇帝老子相比,這行頭還不及人家千分之一,可是在重兵圍困幾個月的情況下,剛纔在外面還有傷兵在包紮,分明昨天或早上還有戰鬥發生,洪秀全卻在這裡過着大戶人家般享受的生活,外面的兄弟知道了還會不會賣命呢?最讓綠嬌嬌不開心的還不是這般享受,在廣州煙花之地,花上幾百兩銀子玩得絕對比這個正宗,可是作爲一軍統帥,未來的皇帝,對待自己卻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態度,讓綠嬌嬌心裡產生了巨大的距離和戒心,也許,這個距離正是洪秀全想營造的氣氛。
綠嬌嬌對上帝會最大的認識來自洪宣嬌、馮雲山和前來聚義的洪門兄弟,這些活生生的江湖好漢一向讓綠嬌嬌感到自由快意,和他們在一起比在儒家世俗中生活快樂得多,可是眼前的洪秀全讓她突然想起了清朝的官,綠嬌嬌在官面前可不會說真心話,沒有一個滿意的價錢,綠嬌嬌不會爲官員做半點事。
馮雲山做得比洪秀全精明百倍,他似乎看到綠嬌嬌眼中的猶豫,他拉過椅子坐到綠嬌嬌身邊說:“太平軍被圍在這裡三個月了,清軍步步爲營收緊包圍圈,我們多次突圍都不成功,再這樣下去糧食和軍火都挺不了多久,老實說,綠先生一批槍運來就是幾千兩銀子……”馮雲山的意思是你不幫我們衝出去的話怕是貨款都無法支付。
綠嬌嬌雙脣緊閉給了馮雲山一個禮貌的笑容,微微地點了點頭,看起來象在認真聆聽。善於察顏觀色的馮雲山瞭解綠嬌嬌,她在真誠待人的時候不會這樣虛僞地微笑,這並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視錢如糞土的輕蔑拒絕。
用錢不能打動綠嬌嬌,那麼只有人可以讓綠嬌嬌開口說話,馮雲山又說道:“天軍將士很多都是舉家投軍,我們帶着的老弱婦孺比能戰的士兵還要多,你問問宣嬌就知道,她女營裡現在有多少女眷,我們還在中軍之下設了童子營保護孩子,所以在突圍的時候遠不及清軍快捷。天王爲人仁愛,從來不捨得扔下將士們的家眷和鄉親父老纔會被清軍重重包圍,天王天天都在想怎麼把鄉親們帶到安全的地方……”
馮雲山又停下來看着綠嬌嬌,綠嬌嬌這次沒有微笑,看着馮雲山輕輕泄了一口氣,可還是沒有說話。馮雲山知道這一套行得通,這女孩快要被說服了,他再加多二分力說道:“眼下的情況,誰也不能全身離開金田,我們派出去刺探軍情的細作,很多都被清軍發現捉住殺掉了,要是綠先生現在離開也是很危險,想走出金田我們就要合力向前,綠先生知道,我們沒有回頭路……”
綠嬌嬌看着馮雲山,用羅經掩着嘴“噗刺”一聲笑了出來:“馮大哥,我發現你很象當年蜀軍師。”馮雲山怔了一下,馬上明白這是綠嬌嬌在讚揚自己象諸葛亮,可是他並不想在天王和楊秀清面前做無謂的張揚,於是連忙接上說:“雲山就是天軍的軍師嘛,呵呵呵。”
綠嬌嬌向洪秀全站起來,欠一欠身說:“剛纔聽軍師講過天軍的現況,和中軍營的風水問題如出一轍,請問天王是不是移營到金田就把中軍營定在這裡?”
洪秀全點頭稱是,綠嬌嬌又說:
“自古城鎮鄉村都有神廟護蔭百姓,而神廟是靈異之地,住在廟中的人非僧即道遠離俗世,加上廟裡所拜神靈的靈力,使廟宇自帶一股純陽或者是純陰之氣。在楊公傳世風水中,擔心神廟的脫俗之氣影響老百姓的妻財子祿日常生活,不會把它建在人居住的環境中間,只放在風水最壞的地方和離開城邑的去水處,以求起到鎮邪鎖水,保安聚財的作用。天王和馮軍師遊歷過不少地方,對這種格局應該有印象。”
洪秀全和馮雲山仔細回憶,果然大多市鎮都是這樣,楊秀清聽到綠嬌嬌開始娓娓而談,也停下他們在一旁的談話,聚在殿中聽綠嬌嬌講解風水。
馮雲山說:“可是在廣西一帶,三界廟很常見,而且又往往設在市鎮的中間,是不是當地人不重視風水呢?”
“不一定,這要看廟是誰建的,如果這廟不是鄉民所建自然有古怪。”綠嬌嬌的意思直指朝廷。
楊秀清是廣西當地人,他對這裡的情況最爲熟悉,他插嘴說:“阿妹,這個事情我倒知道,三界廟裡拜的是三界神,這是隻有廣西纔有的神,他本來不是神仙,而是明朝一個官員。五百年前朝廷從外江派他來廣西平亂,他在大藤峽和義軍打仗殺了不少人,明朝看到他軍功顯赫就封他爲‘遊天得道三界聖爺’,還在廣西各縣爲他建了三界廟,這些廟的確不是鄉民所建。這就對了!”楊秀清和綠嬌嬌幾乎同時明白過來。
楊清秀搶着說:“我明白了,阿妹是說明朝封了殺義軍的功臣爲神,然後憑這股殺氣在每個地方建廟鎮壓住當地的風水,就是怕廣西人再起反心……”
綠嬌嬌也搶着說:“所以把三界廟建在村鎮中央,而村鎮中央往往是一地龍脈所在,明朝廷又精於風水,這些三界廟全是爲了釘死龍氣所建。”
洪秀全聽到這裡不禁坐直了身子,馮雲山含頜點頭微笑看了看洪秀全,眼中的意思是說:我請的風水師厲害吧,嘿嘿。
洪秀全開口問道:“可是我聽馮軍師說這裡的風水沒有大問題,難道馮軍師看錯了?”
綠嬌嬌說道:“馮軍師沒有看錯,按平常來說,三界廟靠山面水座鎮中央,可以穩定時勢保一方平安,想當順民混日子的話倒不算是壞風水,壞就壞在你們不是順民……”綠嬌嬌聲音一變厲聲說道:“你們是要奪天下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