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認塔裡奈是個很賢惠的妻子。
他們本以爲,房子裡頭會和它的外表大同小異。敲門的那一瞬間,華麗的牆壁紙和漆木的地板、絢爛的水晶玻璃燈和它散發出來的柔色的橙光,還有一件件雕花的傢俱已然在腦海中有了大抵的形狀。可塔裡奈打開門的剎那,映入眼簾的確是最最普通的雪色牆壁,地板也只是稍稍用水泥鋪平,傢俱也是尋常人家的擺設——木製的餐桌的棱角已經被歲月磨的圓滑,幾個烏黑的醬碗擺在桌子上,碗中還留着些菜餚的殘渣。沒有見到塔裡奈的孩子們,而這些飯菜,對於一個人的份量又太多了。
塔裡奈順着他人的目光看去,最後的焦距停留在了桌子上。“啊,真是不好意思,我馬上收拾收拾。”她有些侷促的將幾個碗盤匆匆收了起來。她又拍了拍自己被灰塵染了顏色的圍裙,熟練地解開活結,脫了下來。
“這幾位是……?”她詢問的目光是看向璐兮的,畢竟,雷伊蓋亞不是誰都有福氣見到的人,塔裡奈理所應當不識得。
迴應她的問題的人自然是璐兮,璐兮之前隨着她爹爹與塔裡奈見過幾面,也算是面熟。“這位是戰神聯盟的隊長雷神雷伊和戰神蓋亞,是來幫助卡修斯大人解決您丈夫的事的。”
塔裡奈微微頷首,她眼神裡飄過一絲不悅,儘管掩藏的很好,可還是被雷伊捕捉到了。
“原來是戰神聯盟,我平日裡也沒有什麼機會接觸到你們,但還是聽過很多關於你們的故事的。記得我兒子小時候很是崇拜你們——哦,扯遠了,言歸正傳,其實對於這件事情,該回答的問題我幾乎都回答了。他那天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後來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她平淡的語氣和不凡的氣質引起了雷伊的注意。
她忽然停下來,裝做漫不經心一般仔細打量了一番雷伊和蓋亞,僅僅是很短的時間,她便又繼續說:“你們先坐坐吧,我去泡點茶水。”
蓋亞本想出口拒絕,因爲雷伊之前告訴他,他們需要在儘量快的時間內掌握案件的大體內容,若是當事人在他們到來時,因爲爲了款待他們而花費多餘的時間應當立刻制止。蓋亞也問過雷伊,爲什麼要他去說“不”,雷伊只是玩笑似的告訴他,因爲他的話就像聖旨,別人不敢違抗。
本以爲只是個形象的比喻句,蓋亞直到剛剛纔想明白,雷伊這話裡,怕是又在嘲諷他了。他說話不就是聲音大了些、口氣兇了些、態度強硬了些,不也沒什麼嗎?文人墨客真是不懂男兒的豪邁。他是這樣想的。
他還是準備依照雷伊的指示去做了,只是因爲他這會說的話實在太少。他每每想要說些什麼,可都被雷伊的一個眼神所制止。可這回明明是雷伊叫他如此去做的,結果卻是又被雷伊制止了。
蓋亞又不明白了。他不是不聰明,可他就是不知道爲什麼。
雷伊知道,蓋亞的心很寬,自然是無法察覺到那一絲絲異樣。可他自己察覺到了,就不能放過每一個可以證實他的想法的機會,而現在的機會,就是時間。
十幾分鍾後,塔裡奈端着幾個杯子從廚房走了出來。
十幾片翠綠的茶葉漂浮在杯中的水面上,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沉底。蓋亞只因爲太久的沉寂讓他覺得苦悶,便隨意端起一杯就直接倒入喉中。
茶水上氤氳着水汽,飄渺的白霧沿着乾冷的空氣悠哉地向上攀巖,霧氣朦朧裡不難知曉水是剛剛燒開。接近一百攝氏度的水對於所有人類來說或許太過於滾燙,可對於部分精靈來說,一百攝氏度和二十攝氏度區別並沒有太大。
一飲而盡,蓋亞很想大聲誇讚一聲,好茶,可轉眼看看雷伊嘴角似有非有的弧度,還是作罷。破案本不是雷伊的擅長,但也只能硬着頭皮來做了。或許他是有些什麼煩惱呢?蓋亞懶得多想,見雷伊遲遲不端起屬於他的那杯茶,而自己的那杯已然飲盡,卻還覺口乾,便毫不客氣的拿起雷伊那一杯繼續暢飲。
“怎樣?這是我自己種的茶葉……”塔裡奈的嘴型正要切換到下一個單字的讀音,聲還未被髮出,蓋亞洪亮的聲音便蓋過了一切。
“好茶!”他終於說出來了一句話,心情不由得大好。
塔裡奈索性不再多說,只是溫婉地笑了笑,極其客套地說着謝謝。
“我記得,懷特星的土地並不適合種茶葉。就連茶葉的種子也很少見到。”雷伊這話這聽上去似乎是無意的閒談。
無論有意無意,塔裡奈的回答都是那樣滴水不漏,“我是因爲一些個人的原因纔來的懷特星,臨行前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僅僅抓了一把故鄉的茶種帶在身上,也只是抱着試試看的態度在這裡播種了,沒想到竟然生了根發了芽。”
話題逐漸走向終結,雷伊又看似很隨意地挑起些新的話題。瑣碎的問答之間,看似毫無章法。可雷伊每一個問題都正是他心中的疑惑。塔裡奈的回答也中規中矩,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推敲和思索的地方。
“你丈夫死了,你日後打算怎麼辦。”
“我沒有父母需要贍養,僅有幾個孩子。他留下的資產還算豐富,我自己謀些事情去做,倒也養得起這個家。”她的孩子們去了鎮子上的學校,傍晚纔會回家。
雷伊在她回答的時候,認真地看着她,傾聽她的言語。他沒有發現一個死了丈夫的婦人眼中氾濫的悲哀、對未來生活的迷惘。她只是含着笑,很客氣的與他對話。或許她天生如此,但也實在不符合常理。
蓋亞在他們的一問一答的對話中,聽得犯困。都是些很瑣碎的事情,他沒有興趣去知道,談話間也沒有留下空隙讓他去插嘴。他索性靠在身後的椅背上小憩。
璐兮在端起茶杯於手中的那一刻,話題開始,她起初是在聽的,或許是因爲無聊還是其他什麼,她盯着水中的那抹蒼綠陷入了她自己的世界。陽光透過玻璃杯,在水中折射,那抹綠被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她從未如此細微的觀察一個事物,大概是先前所見的一切讓她往日裡浮躁的被沉澱。
直到那兩人的所有話題最終完結,另外的兩人才從夢境中尋得離開的路,並通往現實。
“多有打攪。”雷伊說的依舊是客套話。
“沒關係的,能見到你們已經是我的榮幸了。”
“那對於這件案子呢?您還有什麼看法?”雷伊微笑着問道。
塔裡奈在這句話穿透她的耳膜,傳入她的聽覺神經的剎那,表現出了莫名的驚慌。或許是因爲她忘記了一個主題——他的丈夫,維托克的死。
“他已經死了,我也沒有心情再去多說些什麼了——我相信你可以儘快抓到兇手。”
雷伊輕輕點了點頭,寒暄幾句後,在塔裡奈的注視下與這棟水泥房漸行漸遠。
“喂,幹嘛不讓我說話?”蓋亞的話說得很直接,是或多或少帶着些怨氣的。實際上,他也並不是非常生氣,這也許就是親密的兄弟朋友間的相處狀況。
“讓你說了話,那我豈不是成了擺設?不對,應該是陪襯。而且,最重要的是,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雷伊大大咧咧的一笑,不像平時的表演系範本似的微笑,反倒多了幾分真實的愉悅。
蓋亞一把攬上雷伊的雙肩,赤色的眸子似乎是在燃燒。“給我小心點,別以爲我真的不敢打你。”
“你捨得嗎?”
“去你的。”
璐兮看着這似乎是在耍寶的兩人,不禁覺得好笑。先前的震驚和恐懼多多少少被沖淡了些,但它殘留的影響仍然像一座大山,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
根據璐兮的描述,雷伊其次將目標鎖定在了維托克的鄰居——一對世代務農的人家。他們是維托克死亡當天,第一對接觸人。
從水泥房到小木屋,實在有點從天堂到地獄的味道。雷伊猶豫再三,還是敲了敲門,儘管他覺得這並沒有什麼用。因爲那門已然少了上面的半截身子,那僅剩的半截自然是沒辦法隔斷外面的人看裡頭的視線。
他看到一名婦人正在院子裡洗衣服,那婦人本對他們不太在意,直到聽到敲門聲之後,才擡起了頭。
“外鄉人?俺家可沒啥可以給你們的,去別家、快去別家,看到隔壁那棟房沒?那家人可有錢了,快去快去。”她非常不耐煩的瞥了一眼門外的人,說完這句話後又繼續洗她的衣服。
有種莫名的尷尬——雷伊無奈的笑了笑,想着應該如何去解釋。
蓋亞自然是受不了這樣的語氣和態度的,“當我們是討飯的呢?你也不打聽打聽你蓋亞爺……”
話被堵在蓋亞的情緒最激昂的一個詞上,這自然是雷伊乾的好事。雷伊是隨手摘了附近一株不知名的植株上結的糖果,又很隨意的將糖果往空中一扔,虛無的空氣裡便呈現出一條完美卻無法描述的拋物線——這條拋物線的延伸終結於蓋亞。起初,蓋亞只覺得有什麼東西讓他無法順利地說出話來,待時間流逝,他才覺得口中有絲絲甜蜜涌出。
“什麼玩意?”他將那小東西吐了出來,一顆晶瑩剔透的糖球滾落在乳白色的奶油土地上。
“少說話,多吃。”雷伊就那樣看着他,那碧色的柔波中隱隱有些笑意在泛濫。
“你大爺我以前沒人教過你,路邊的東西不要亂吃嗎?”
“我可沒吃,反倒是你吃了。”
蓋亞還想要回敬雷伊些什麼,卻又覺得自己說不過他。絞盡腦汁的想想些辦法,發現自己的腦袋似乎不是自己的。他走到雷伊身邊,也摘了一顆糖果,向上一拋,那糖果自然落入口中。“我還就吃了,你能拿我怎麼樣?”
雷伊直接屏蔽了蓋亞,他走近只有半截的門,向院中的婦人問好。
婦人很不耐煩的再次擡起了頭,“你咋還沒走,不是叫你走了嗎?俺和你說清楚哈,俺家沒有吃的,你求俺俺也給不了。”
“大姐,您怕是誤會了什麼。我們不是路經於此的旅人,我們是卡修斯的朋友,來找您問些事情。”雷伊依舊很和氣。
婦人似是知道了什麼驚天秘密一般,眼神裡滿滿的震驚已然不斷外泄,她還是略帶疑問地問道:“卡修斯?哪個卡修斯?是山神大人?”
雷伊輕輕點了點頭,可沒想到這個舉動會引起婦人如此之大的反應。她就像一個被極度壓縮了的彈簧,突然在瞬間撤去了壓力,迅速反彈似的站了起來,也顧不上洗衣的盆子被她這一舉動而不小心打翻,所有的成果都功虧一簣。她一步做兩步的跑上前去,將門打開,笑臉相迎。“貴客貴客,來俺家有啥事?啊,裡面請裡面請!別站在外面了,外面風大。”
雷伊本想說些什麼,可又說不出什麼,只得在一副令人看得牽強的笑容的映襯下走進院子。見雷伊進去,璐兮自然而然地跟了進去。
婦人依舊在門邊站着,因爲蓋亞仍站在遠處,蠻橫的將糖果從植株上扯下來,扔進口中。
“額……外面風大,進來坐呀。”婦人說的有些難堪,因爲蓋亞至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
她聽到蓋亞冷哼一聲,是很清晰的一句哼聲。“我喜歡吹風,你管得着嗎?”說着又摘下一顆糖果。
“這……”婦人思前想後,說什麼都不是,只得啞然。
一句救場的話從院中傳來,這場景就像是冬日裡結着厚厚冰層的湖面,有了尖銳的利器方可開鑿出連接湖下寒水的洞口。
“他腦子燒壞了,得吹風降降溫。”
這句話也順勢向婦人施展了某種魔力,促使她二話不說,進門入院。
蓋亞沉悶了幾分鐘,他很不解雷伊今天的所有舉動,調動所有腦細胞進行思考也不得結果。莫名苦悶,他倒不是怪罪雷伊,只是有時候的情緒氾濫不是他能夠控制的。蓋亞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手中正欲摘下的糖果在力的作用下擠壓成了碎片。他一股腦的將還攥在手裡的一些東西順勢抽了起來,他似乎是沒有感覺到糖果已經破碎,待反應過來,那一整棵植株的根莖和生它的土地間深深的羈絆被他毀於一旦。
蓋亞朝少了半截身子的門的那一邊望去,幾個人依舊在院子裡,但是並沒有注意到他。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一端剛剛被外力扯斷的根莖埋回了乳白色的奶油地裡,看起來似乎很完美——僅僅在蓋亞眼中,殊不知眼前看起來生機勃勃的一抹綠色只是沒了生命的空殼。
蓋亞依舊不打算進去,便大步走開,到附近去逛逛。
那婦人進去院子之後,只是對着雷伊咧着嘴笑着,露出帶着黃漬的牙。雷伊看不出那笑容裡埋葬了些什麼樣的故事,果不其然,塔裡奈只有一個,其他人都不能是塔裡奈。
他只在這名婦人的笑容裡看到早些年,一名賽爾給他講過的“中國歷史”——講這個故事的那名漆着橘黃色漆料的、帶着一副怎麼也用不上的護目鏡的賽爾在很久很久以前跟隨着賽爾號,帶着無盡能源回去了地球。
賽爾號的宇宙之旅本有個美好的結束,可故事的尾聲背後無人知曉。他們使命結束,所有的賽爾也就變成了浪費能量的多餘物品。儘管他們是地球的英雄,可造就他們的人類仍然無情的把他們銷燬——銷燬再製作。
雷伊依稀記得那名賽爾是如何繪聲繪色的描述地球上一個叫中國的國家,在古朝古代,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對於比他們官職大的官吏是怎樣的阿諛奉承。
此時此刻,雷伊似乎讀懂了一些這樣的意味。
“嗯……大爺,俺,俺家沒啥好招待的。”
“不用叫我大爺。”雷伊語態溫和,只是少了一抹慣有的笑意,“你剛剛說過了,況且我們真的不是來討飯的。我想……”
雷伊本打算直奔主題,可話題的小火苗被無情的扼殺。“不不不,你們可是大人物,怎麼會是什麼討飯的呢?招待的東西肯定是有的,有的。”說着,婦人急急忙忙的跑進了屋子。
不一會兒,她就出來了。先是拿出了兩把椅子,放下椅子後,又進去,這會子進去要了些時間,再出來時,手中端了些農家特有的吃食和一壺水——那隻能是水,不會是茶,雷伊的直覺這樣告訴他。而事實也正在意料之中。
裝着吃食的盤子都是手工木製的,粗糙不平的雕痕清晰可見。那陶製的裝水的壺,極其簡易樸素,很多地方也有了大小不一的破損,似乎是一件上了年紀的物品。
“我其實不想說太多廢話,還是直接問些問題吧,您說怎樣?”雷伊僅僅看了一眼那些東西,沒有去碰。
婦人想也沒想就直點頭,估計也不太清楚雷伊究竟要問些什麼吧,許是被卡修斯的名號填滿了的整個大腦,以至於後來的事情都變成了卡修斯這個名號的陪襯。
總的來說,和這位婦人的對話很沒有意義。
雷伊問她維托克出事那天他是否來過。她回答,她那天一大清早便出門去鎮子上趕集,賣些手工的針線活補貼家用。
雷伊問她是否認識維托克。她回答這個村子的人互相都熟絡得緊,根本不存在不認識誰誰誰的現象。
雷伊問她對於維托克,她有什麼評價。她用這個村子的方言絮絮叨叨的說着,語速極快,雷伊他聽不太懂,每每想要打斷婦人,可卻被橫飛的唾沫星子砸個正着。
他無奈的順了順自己的頭髮——金色的髮絲在陽光的溫情下被點綴得柔和。璐兮看着眼前這位青年,眼神不禁有些迷離。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有一個這樣的人。淺藍色的眸子比天空還要純碎,他笑眼盈盈露出一顆小虎牙,眼睛因爲笑意呈現月牙彎彎的一副美麗圖畫。她頭一回覺得,世界給自己做了回配角。
璐兮的腦海中忽然飄過一抹火焰般的紅,回憶的窗很快被一聲輕輕的嘆息關去,夢醒時才驚覺,雷伊站在門口叫了她很多聲了。婦人依舊在雷伊身側,笑得很虛假,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璐兮這才起身,望見雷伊的笑容比起平日裡要更爲生硬。怕是沒有問到些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吧——離開這戶人家後,璐兮問了雷伊這個問題。
“也不是完全沒有。”雷伊給了她一個七個字的答案後便沒了下文。放在語文考試中,這樣的回答應該是一分都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