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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危難時刻,崔弘升若想拯救自己,首先就要確保軍隊的安全,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在兵敗如山倒的惡劣局面下,若想保全自己的軍隊,難如登天。軍隊沒了,全軍覆沒了,隻身逃回,對爲將者而言是奇恥大辱,必定會受到國法軍律的嚴懲,輕則除名爲民生不如死,重則梟首示衆以謝天下。
十二娘子轉目望向崔九。崔弘升也望向了崔九,憂鬱的眼神中掠過一絲期待。既然十二娘子不遠萬里趕赴遼東尋找自己,且言之鑿鑿說要拯救自己,那李風雲在做出預測的同時肯定也拿出了某些對策,只是李風雲遠在萬里之外,根本不瞭解東征戰場,雖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李風雲連旁觀者都算不上,所以他拿出的對策,實際上不是依據戰場現狀,而是依據他窺探到的天機。如果即將到來的平壤一戰是個有敗無勝的死局,那麼打破死局的唯一辦法也只有依靠神鬼莫測的天機了。
崔九神色躊躇,欲言又止,似乎信心不足,不知道是李風雲給出的對策讓他將信將疑,還是擔心說出來會遭到崔弘升的責叱。
“平壤一戰,雖然攻敵不備是絕無可能了,但我遠征軍依舊佔據絕對優勢。”崔弘升看到崔九猶疑難言,知道他敬畏自己,不敢胡亂說話,於是出言試探道,“若水師受阻於平壤城下,稍挫即退,實力並無太大損失,那我遠征軍依舊可以實施水陸夾擊之策。到那時,高句麗人唯有全線後撤,據城堅守,困守樊籠,如此則失去了迂迴機動之可能,而我遠征軍則佔據了主動,進可攻,退亦無憂。”
“明公,水師那邊,自渡海之後,就徹底失控。”崔九小心翼翼地回道,“水師如何作戰,榮國公(來護兒)一個人說了算,而榮國公對聖主忠心耿耿,言聽計從,若聖主命令其不惜代價攻克平壤,那麼平壤即便是刀山火海,榮國公亦會一往無前,捨身赴死。”
“榮國公乃中土名將,即便有聖主命令,亦不會逞匹夫之勇,更不會跳進陷阱自絕生機。”
崔弘升雖然與來護兒隸屬不同的貴族集團,是政治上的對手,但對來護兒的才能還是頗爲敬佩。
本朝兩代皇帝都對來護兒信任有加,委以重任,尤其自聖主登基以來,來護兒更是成爲聖主在軍方的代言人,先後出任左驍衛大將軍,右驍衛大將軍,右翊衛大將軍,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爲來護兒乃江左貴族集團的領軍人物,是聖主的親信,另一方面則因爲他的確有本事,乃功勳累累的中土名將,在軍方威名顯赫,德高望重。如此名將統領水師遠征高句麗,雖然也有失敗的可能,但這種可能性的確不大,以來護兒幾十年的戰鬥經驗,即便攻克不了平壤,也不至於全軍覆沒。只要來護兒的水師保持了強勁的戰鬥力,那麼平壤一戰即便打不贏,遠征軍安全撤離絕對不成問題。
崔九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鼓足勇氣說了出來,“明公,假如……”遲疑了一下,崔九又加重了語氣,“某是說,假如假如上面…”崔九豎起食指,虛指了天空幾下。
崔弘升的臉色驟然變了,眼神凌厲,如出鞘之劍,寒氣逼人。
十二娘子瞪了崔九一眼,似乎對他的怯畏十分不滿,“大人,聖主的身邊有叛逆,而且還是參與決策,熟知所有機密的大叛逆。”
“有何憑證?”崔弘升猛地站了起來,厲聲喝叱,“若無憑證,胡亂猜忌,可是誅族的大罪。”
“兩個多月了,遠征軍還未攻克遼東城,這就是憑證。”十二娘子也站了起來,十分氣憤地說道,“兒聽說,每到關鍵時刻,高句麗人就來投降,就來談判,這就是憑證。兒想問問大人,高句麗人對戰場態勢,對行宮的一舉一動,爲何掌握得如此準確?聖主傾盡國力而來,卻無以武力摧毀高句麗的決心,只想投機取巧,迫使高句麗無條件投降來贏得東征勝利,如此高度機密,高句麗人怎麼知道?如果他們不知道,又哪來的勇氣一次次投降卻又一次次反覆,玩弄聖主於股掌之間?一羣蠻夷之寇,肆無忌憚的玩弄我中土聖主,如果沒有倚仗,如果背後沒有黑手,你相信嗎?”
崔弘升的確不相信,他對高句麗人反覆無常的戲弄聖主和中樞也早有懷疑,只是他沒有想到聖主的身邊,中樞內部,竟然會有叛徒,但仔細想來,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些年隨着改革步伐越來越快,東都內部的矛盾和衝突已經到了爆發邊緣。如果東征大敗,皇帝和中樞權威盡喪,改革派試圖加快改革進程的目的就徹底失敗,而保守派會乘機“發難”,不遺餘力地阻礙甚至破壞正在進行的改革。改革一旦陷入停滯或者倒退,皇帝和中樞將在政治上陷入被動,不得不步步後退,而這種後退一旦演變爲潰敗,皇帝和中樞必將在政治風暴中灰飛煙滅,如此一來,改革也就失敗了,保守派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崔弘升越想越是心驚肉跳,臉色越來越難看。李風雲之前的預測都是正確的,如果他對接下來的東征進程的預測還是正確的,中土遠征軍在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還遭遇慘敗,全軍覆沒,那麼只有一個解釋,中樞內部出了叛徒,而且還是知道最高機密的叛徒,否則東征斷然不會出現如此匪夷所思的結局。
本來崔弘升面對困局就有心無力,如果中樞內部當真出現了叛徒,崔弘升即便有三頭六臂也休想力挽狂瀾了,那根本就不是一個等級的戰鬥,他連自保之力都沒有。
“水師那邊凶多吉少。”崔九看到崔弘升緩緩坐下,久久不語,知道他被這個猜測震驚了,就如當初他也被李風雲的這個預測嚇得瞠目結舌。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這個仗就沒得打了,有心算無心,怎麼打都是輸,尤其水師那邊,本來實力上就沒有優勢,又給高句麗人瞭解得一清二楚,就算來護兒、周法尚都是百戰之將,都是中土名帥,亦很難全身而退,除非他們遵從統帥部的命令,等待陸路大軍殺到平壤之後再展開攻擊,讓高句麗人的詭計無法得逞,否則必墜陷阱。
水師大敗,那麼陸路大軍的優勢就不多了,而這剩下的一點優勢,也被攻擊時間嚴重不足、糧草沒有供應等諸多不利條件抵消了,只有後撤,而後撤的先決條件是,必須牢牢控制住薩水通道。
崔弘升心裡的一點僥倖被“內奸”這個震撼性的猜測徹底摧毀,於是他也就知道如何拯救軍隊,如何拯救自己了,那就是想方設法從前線統帥部爭取到戍守薩水的任務。
這個難度非常大,他與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尚書右丞劉士龍都是政治上的對手,與其他統帥也不是“一路人”,其他統帥中的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是江左人、右候衛大將軍衛文升是河洛貴族、右翊衛將軍薛世雄是河東顯貴、右屯衛將軍辛世雄是隴西名將、右御衛將軍張瑾是關中世家、右候衛將軍趙孝纔是河西豪望,彼此之間都有利益衝突,根本無法形成合力影響統帥部的決策,所以崔弘升若想衝在大軍的最前面倒不會有人反對,但若留在大軍後面,爲遠征軍看守退路,那就不行了。很顯然,留在後面的人,肯定是前線統帥部最爲信任的人,而前線統帥部最信任的人肯定不是崔弘升。
崔弘升想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計將何出?”
他這一問,算是委婉告訴十二娘子和崔九,他完全認同了李風雲的預測,現在,他迫切需要李風雲的破局之策。
崔九也不敢猶豫了,“明公要殺一個人。”
“誰?”
“誅殺乙支文德。”
崔弘升愣了一下,隨即怒火上涌,差點就想衝着崔九吼上一嗓子。
這也算對策?乙支文德是高句麗第一權臣,是高句麗王高元的師傅、輔弼大臣、第一宰執,高元以下就是乙支文德。此人文武於略,聲名龜赫,正是在他的努力下,高句麗人實現了世世代代的夢想,高句麗國成爲半島霸主,遠東第一強國。也正是因爲高句麗在遠東的崛起,影響到了中土的國防戰略和邊疆安全,所以中土才向這個蠻夷小國發動了攻擊。對於皇帝和中樞來說,東征第一個要誅殺的對象就是乙支文德,其次纔是高句麗王高元。此次遠程攻擊平壤,皇帝就給前線統帥部下了一道密旨,若有機會,必須緝拿或者誅殺乙支文德。乙支文德一死,高句麗人的中流砥柱就倒了,人心就散了,軍心就亂了,攻克平壤易如反掌。
乙支文德對高句麗的重要性,高元知道,乙支文德知道,高句麗人都知道,所以自中土遠征軍發動攻擊以來,雙方的談判雖然進行了一輪又一輪,但乙支文德始終不露面,不給中土人任何誅殺他的機會。現在,崔九竟然獻策,誅殺乙支文德,這不是難如登天,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乙支文德像個烏龜一樣縮着腦殼躲在平壤,怎麼殺他?
當然,這個計策是好計,殺了乙支文德,遠征軍不僅有了攻克平壤的希望,崔弘升也算建下了大功勞,退一步說,就算此次遠征軍未能攻克平壤,甚至在後撤途中遭到了高句麗人的反攻而損失慘重,但崔弘升僅憑誅殺乙支文德的功勞,就能倖免於難。
崔弘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此策肯定不是出自崔九,而是來自李風雲,而李風雲是可以窺探到天機的人,那麼由此推測,在遠征軍長途奔殺平壤的過程中,乙支文德可能會露面,可能會親自詐降、談判,以阻礙遠征軍的推進速度,延誤遠征軍抵達平壤的時間,從而給平壤調集主力擊敗中土水師、摧毀中土水陸夾擊之策贏得戰機。
崔弘升沉默不語。崔九也不說話。十二娘子忍不住補充了一句,“李風雲的預測,到目前爲止,尚無差錯,大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以免錯失自救之良機。”
“善”崔弘升斷然說道,“某就做一回急先鋒,看看能否尋到機會殺了乙支文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