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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凌晨,河內郡主薄唐煒等人在憤懣、忐忑和焦慮之中終於等到了答覆:天亮之後,各級軍政官員全部進入黎陽城,禮部尚書楊玄感、治書侍御史游元、左御衛將軍李子雄、武賁郎將王仲伯將在黎陽縣府內宣讀聖主詔令
唐煒等人相信了這個答覆,決定天亮後進城拜會遊元,而他們之所以相信,是因爲代楊玄感傳遞口訊者,乃中土儒學大師,儒林少壯一代領軍人物,孔子三十二代孫,河北衡水人孔穎達。
孔穎達在儒林的崛起,與聖主在教育、選拔等制度上的改革有直接關係。
先帝晚年“不悅儒術,專尚刑名”,關閉天下學府,僅留中央國子學,七十二生員,給了儒學教育事業以沉重打擊。聖主即位後,重興儒業,再開學校,並以科舉取士選拔人才。年輕的孔穎達遂以“明經”科第一授任河內郡學博士。不久聖主仿效當年漢宣帝石渠議經、漢章帝白虎論禮之故事,下令在洛陽舉行大規模的儒學討論會。孔穎達在論辯中舌戰羣儒,“一戰成名”。當時主持這場討論會的門下省最高長官納言楊達負責評第諸儒高下,以孔穎達爲最。聖主大悅,授年僅三十二歲的孔穎達爲太學助教,就此奠定了他在中土儒林的大師地位,不出意外的話,他也將成爲中土儒林未來的泰斗和領袖。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孔穎達在中土儒林的“一枝獨秀”,讓某些心高氣傲亦以儒林大師自稱的,且對山東儒林抱有成見的豪門權貴們倍感羞辱,同時孔穎達的“異軍突起”既代表了聖主激進改革政策的成功,也代表了既得利益團體的利益損失,這同樣讓很多豪門權貴們難以忍受,於是孔穎達就成了刺殺目標,就成了某些貴族打擊山東儒林,威脅和遏制激進改革的血腥手段。
生死時刻,楊玄感拯救了孔穎達,而孔穎達在走進楊玄感府邸尋求其庇護的同時,也走上了楊玄感的“船”,從此他的身上就打上了楊玄感的烙印,不得不與楊玄感榮辱與共、禍福同當。
在這場兵變中,孔穎達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他和所有參加這場兵變的河北人以自身爲“質任”,強行“綁架”了河北人整體利益,試圖脅迫更多的河北人投身這場兵變,然而,現實很“骨感”,到目前爲止,孔穎達雖然很努力地奔走於河北各地,竭盡所能遊說河北各方勢力,而河北人對聖主和東都、對中央的改革政策、對正在進行的東征也的確怨言滿腹,這從河北義軍蜂擁而起就能看出來,但不論是河北地方勢力還是河北義軍豪帥們,他們的利益始終與河北豪門世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而博陵崔氏和趙郡李氏兩大河北豪門爲了自身利益正在想方設法推動這場兵變的爆發以便從中牟利,這種情況下他們正堅決與關隴激進勢力劃清界限,又怎麼可能加入兵變深陷其中?
楊玄感迫切需要把唐煒這羣人拉上自己的“船”,只待明天上午大旗一舉,檄文一貼,人事任命一公佈,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這羣河北人不參加兵變也不行了,事已至此,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只能跟着楊玄感一條道走到黑。所以爲了穩住這羣河北人,楊玄感特意派出了孔穎達,希望孔穎達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畢竟這羣河北人的背後有“黑手”,這從唐煒等人先是遲遲不願進入黎陽,勉強來了卻又吵死吵活要見遊元就能看出來,這羣人不是來“幫忙”的,純粹是來“添亂”的。
唐煒與孔穎達不但是舊識,還是關係很好的師兄弟,都是山東鴻儒劉焯的弟子。
劉焯是河北人,與劉炫齊名,世稱“二劉”,乃是繼徐道明、熊安生之後最爲著名的北儒學大師,與南儒學大師陸德明、魯世達並稱於世。在先帝時期,劉焯與劉炫一樣,在政治上飽受打擊,尊嚴飽受蹂躪,直到聖主登基之後才得以“平反”和重用,但好景不長,關隴的“先輩宿儒”們“窮追猛打”,二劉再陷政治旋渦。三年前劉焯病逝,東都竟然連個諡號都吝於賞賜,而劉炫更慘,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奢望。
劉焯劉炫做爲北儒學大師,在中土儒林的地位不可撼動,是山東人引以爲傲的“資本”和以正朔自居的突出證據。山東人不能在政治上壓倒關隴人,就在文化上鄙視關隴人,視關隴人爲茹毛飲血的蠻夷,極盡鄙夷之能事,而關隴人隨即就在政治上惡意打擊和在人格上肆意侮辱劉焯劉炫,把山東人的“驕傲”和“自尊”踐踏得體無完膚。
山東儒林和關隴儒林的激烈衝突,不過是山東和關隴這兩大貴族集團在政治博弈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在這一大背景下,楊玄感做爲關隴貴族集團中幾個實力最爲強悍的政治大佬之一,無論他向山東儒士做出何等示好或拉攏之舉動,都不可能從根本上贏得山東儒士的信任。就以孔穎達來說,雖然他爲了報答楊玄感的救命之恩,心甘情願地爲他鞍前馬後的效勞,但關鍵時刻,在山東人的利益和楊玄感個人利益之間發生衝突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做出有利於山東人的選擇,也就是說,從他個人的立場來說,他願意爲山東人犧牲自己的全部。
楊玄感對此瞭然於胸,心知肚明,所以他對孔穎達的信任非常有限,很多時候都是純粹的利用,在他內心深處同樣把關隴人和山東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放在第一位。山東人不相信他,他又何嘗相信山東人?這次兵變,他把成功的希望更多的寄託在西京,寄託於關隴本土貴族集團關鍵時刻與其攜手結盟,而不是在謀劃之初就想方設法贏得山東人的合作,事實上他的確也無法贏得山東人的合作。
孔穎達代傳了楊玄感的口訊,並拍着胸脯做出保證之後,河北人的情緒有所緩和,但也僅僅是緩和而已,他們依舊保持着高度的戒備,軍隊也保持着臨戰狀態,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便立即撤出黎陽。現在黎陽的氣氛非常緊張,不論是大河對岸的白髮賊殺過來,還是謠傳中的來護兒帶着水師大軍殺過來,他們都不願意爲楊玄感衝鋒陷陣,爲楊玄感犧牲自己的利益。
唐煒把孔穎達請到了偏帳,開門見山地問道,“仲達,你實話告訴某,你在黎陽這些日子可曾見到遊治書?”
孔穎達遲疑了片刻,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唐煒眉頭緊皺,追問道,“何時見到的?”
“遊治書回到黎陽的第一天,某就去拜見了。”
唐煒一聽就不高興了,但他沒有發作,稍事沉吟後又問道,“這幾天你可曾見到?尤其建昌公(李子雄)到了黎陽後,你可曾看到遊治書出現?”
孔穎達搖搖頭,憂心忡忡。
“建昌公到了黎陽,遊治書竟然都沒有露面,這說明什麼?”唐煒毫不客氣地質問孔穎達,“遊治書沒有露面也就罷了,但他的親信僚屬呢?他的護衛呢?爲什麼一個都看不到?如此蹊蹺之事,你都沒有關注過?沒有打探過?”
孔穎達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某悄悄打探了,據傳遊治書回來後,發現黎陽有人私通叛賊,與叛賊裡應外合竊取黎陽倉裡的糧食,於是他就去黎陽倉調查,然後……”孔穎達說到這裡,眼裡悄然掠過一絲驚懼,停住了。
唐煒看了他一眼,等了片刻,隨即按捺不住了,“仲達,然後怎麼了?遊治書去了黎陽倉之後,就再沒有出來?黎陽形勢如此緊張,他都沒有出來?”
孔穎達的臉色十分難看,搖頭,再搖頭,就是不說話。
唐煒想了一下,試探着問道,“仲達,黎陽倉的事,是不是牽扯到了越公(楊玄感)?如果此事與越公有牽連,遊治書進倉調查,豈不有性命之憂?越公不敢殺他,並不代表就不能借刀殺人,不能借白髮賊的手殺死他。”
孔穎達聽到這話,神情大變,情緒似乎有些失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你到了黎陽就叫嚷着要見遊治書,肯定有所目的,你目的何在?”
唐煒冷笑,“這句話,應該是某問你,而不是你來問某。仲達,某再問你一次,你是否知道遊治書的下落?”
孔穎達從唐煒的語氣裡察覺到了一絲危險,再聯想到唐煒的一系列反常舉動,心中已有所推斷,“既然你知道些什麼,當然能推測到遊治書所面臨的處境,你想救他絕無可能。”
“某並沒有救他的想法。”唐煒亦直言不諱地說道,“某隻想知道他的生死。”
“沒人敢殺他,他肯定還活着。”孔穎達以十分肯定地口氣說道,“這一點毋庸置疑。”
唐煒嘆了口氣,“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算了。某再問你一件事,越公爲何一定要到黎陽城內宣讀聖主詔令?爲何不就近在這座大營內宣讀?”
孔穎達沉默不語。
唐煒冷笑,“若是黎陽有變,城門關閉,我們這羣人豈不束手就擒?”
“那你就不要去。”孔穎達終於忍不住了,語含雙關地罵道,“既然你怕死,還留在這裡於甚?還不連夜逃離?
唐煒臉色驟變,鄭重問道,“黎陽當真有變?”
孔穎達再不說話,轉身就走。
“仲達,與某一起走。”唐煒一把拽住他,“你留在這裡,必死無疑。”
孔穎達搖了搖手,嘆道,“你快走吧,遲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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