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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深夜,李珉秘密拜會右驍衛將軍、國公李渾。
李珉帶來的消息讓李渾始終高懸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楊玄感黎陽舉兵了,並且正向東都殺來,之前的預測變成了現實,接下來就是一番驚心動魄的龍爭虎鬥了,至於最後結局是否與李風雲的預測一樣,李渾還是持一定的懷疑態度
雖然楊玄感舉兵的時機不好,遠征軍尚未殺到平壤,聖主可以在最短時間內返回京師平叛,但如果西京與楊玄感結盟合作,以代王爲大旗,據關隴而抗衡聖主,內戰轟然爆發,山東人和江左人乘機而起,與關隴三面夾擊聖主,那麼統一大業的確有可能崩潰,而羣雄爭霸的中土新格局對豪門世家來說還是有很好的長遠利益,相比中央集權制度對門閥士族利益的毀滅性打擊,豪門世家寧願中土陷入戰亂和分裂,也不願自己墜落爲歷史的塵埃。
不過這種想法僅僅藏在李渾的內心深處。從門閥士族的整體利益來說,肯定要不計代價摧毀改革,所以必須推翻聖主和改革派,或者直接推翻楊氏國祚,即便統一大業因此而崩潰也在所不惜,但從李渾個人的立場和隴西成紀李氏的家族利益來說,因爲他們與齊王的命運牢牢捆在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所以他們雖然希望推翻聖主和改革派,但如果這一政治果實落在別人手上,齊王和他們同樣是必死無疑,那還不如不推翻聖主和改革派,好歹齊王還有苟延殘喘的時間,還有“翻身”逆轉命運的機會。
當然了,楊玄感也有可能和齊王結盟,但這種可能性的前提是,楊玄感和西京徹底鬧翻,如此一來西京就會支持聖主和改革派,對立雙方的實力懸殊太大,齊王必死無疑,楊玄感必然灰飛煙滅,而李渾和他的家族當真是倒黴透頂,白白做了殉葬品,喊冤都找不到地方。
因此從李渾及其家族利益出發,就必須與李風雲合作,就必須實施北上發展之策略,爲此就必須在東都戰場上給實施這一策略贏得廣闊的空間和充足的時間,而辦法也很簡單,一方面要想方設法破壞西京和楊玄感結盟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則幫助楊玄感攻陷東都,讓他有條件在西京和聖主的前後夾擊下頑強堅持更長時間。
李渾果斷而堅決地做出了選擇,先在暗中“捅刀子”,幫助李風雲把東都拿下來再說。
“既然形勢突變,白髮有何想法?”李渾直言不諱地問道。
“他給公提了個建議。”李珉說道,“在越公(楊玄感)包圍東都之前,公最好不要撤回城內,以免陷入被動,處處受制,甚至有可能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了。”
李渾微微頷首,同意李珉所說,實際上即便沒有李風雲的警告,他也不會撤回城內,幫助一羣虎視眈眈隨時要他命的人堅守東都。
“事關生死,人人都會瘋狂,而瘋狂之後的東都必然失控。”李珉語含告誡之意,“莘公(鄭元壽)匆忙離京,未嘗不是無奈之下的逃之夭夭。”
“莘公逃之夭夭了,東都卻因此而內訌,局勢一團糟。”李渾啞然失笑,搖搖頭,面露鄙夷之色,“觀公(楊恭仁)被莘公陷害後,勃然大怒,對江左人痛下殺手,而樊子蓋孤立無援,只能寄希望於裴弘策拉他一把,但裴弘策心高氣傲,哪裡忍受得了一個江淮小吏算計他?從來都是他算計別人,佔別人的便宜,如今樊子蓋爲了保全自身竟然要犧牲他的利益,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於是裴弘策當堂發飆,與樊子蓋反目成仇。東都一盤散沙,如此下去,焉能不失
“東都不能失。”李珉當即警告道,“東都若失,越公佔據了先機,誰敢保證西京不會改弦易轍,與越公結盟合作?中土一旦陷入曠日持久的內戰,甚至是國祚崩潰,羣雄逐鹿,中外局勢必然迅速惡化,南北戰爭必將爆發,那時一盤散沙的中土拿什麼阻御北虜於長城腳下?”
李渾認同李珉的分析,雖然有危言聳聽之嫌,但可能性事實存在,畢竟四百年前五胡亂華的悲劇至今歷歷在目,前車之鑑後事之師,不能不防,然而,楊玄感如果拿不下東都,他就不是被動了,而是死路一條,必定成爲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在四面圍殺之下,他能堅持多久?楊玄感瞬間敗亡了,齊王北上求生之策略的實施難度就無限大了。
李渾若有所思,問道,“白髮沒有攻陷東都的把握?抑或,他根本就沒有攻陷東都的意願?”
“公有攻陷東都的信心?”李珉反問道。
李渾想了一下,說道,“某的主力都在這裡,莘公的人馬都在潼關和崤山一帶,獨孤盛的禁衛軍都在皇城和宮城,而裴弘策所領的烏合之衆毋須考慮,如果讓他們守城,城池丟得更快,所以以觀公的謹慎,裴弘策的軍隊不會進城,有資格進城衛戍的只有李公挺、費曜和周仲三支軍隊,但李公挺要分兵戍守大河和邙山,又要給偃師以支援,在兵力的分配上捉襟見肘,而周仲是江左人,唯樊子蓋馬首是瞻,觀公不信任他,又怎麼可能委以重任?因此某斷定,承擔堅守東都重任者,必是費曜。這從費曜匆忙撤離伊闕戰場返回東都,而周仲卻被觀公指派鎮戍洛口便能看得出來。如果最後堅守東都的確實只有費曜一支軍隊,而越公部署於城裡的內應又能發揮作用,那麼拿下東都外郭易如反掌,只是如此一來觀公就不得不把有限的軍隊全部集中於皇城和宮城,再加上城外李公挺的傾力支援,越公再想一鼓作氣拿下皇城和宮城就難了。而戰局一旦陷入僵持,各路平叛大軍陸續進入東都戰場,越公也就不得不由攻轉守,形勢對他就十分不利了。”
李珉微笑點頭,“既然公對拿下東都外郭信心十足,那就足夠了。”
“白髮的目標就是東都外郭?”李渾微微皺眉,“若想讓越公在東都戰場上堅持更長時間,僅僅拿下外郭遠遠不夠。”
“對,關鍵就在這裡。”李珉笑道,“如果公都沒有攻陷整個東都的信心,越公又哪來的信心?既然公都認爲僅靠攻陷東都外郭根本無法逆轉戰局,越公又爲何身陷死地?”
李渾神情驟凝,腦際靈光一閃,立時頓悟,“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越公志不在東都。”李珉嘆道,“如果我們都被東都的風雲所吸引,甚至迷失其中,那就必然中了越公的調虎離山計,最後都成了越公的誘餌,被越公所算計,辛辛苦苦爲越公做了嫁衣裳。”
李渾陷入沉思之中,反覆推演,最終不得不佩服楊玄感的謀略。此人雖然沒有帶過兵,也沒有經歷過血腥戰場的錘鍊,但少時就隨父征戰,再加上天賦好,在謀略上的確有過人之處,然而大家看到的都是楊玄感在政事上的成績,誰也不會想到一個沒有帶過兵打過仗的人,亦能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也正是因爲大家都低估了楊玄感的能力,都忽略了楊玄感在軍事上的天賦,再加上楊玄感一直在故布迷陣,結果大家就必然中計,就必然一頭栽進陷阱裡,本來這個陷阱是用來埋葬楊玄感的,最後卻自掘墳墓了。
李渾在佩服楊玄感謀略的同時,亦很佩服李風雲的智慧。雖然佔據關隴的確是楊玄感最好的選擇,很多人都會想到,但這場兵變能否成功,最關鍵的卻是西京的態度。西京沒有與楊玄感結盟,但也沒有與楊玄感反目成仇,始終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只要形勢的發展對楊玄感越來越有利,西京的最後選擇可想而知,而楊玄感故意示敵以弱丨在自己的真實目標外佈下了重重迷霧,讓西京有十足的信心攫取這場兵變的成果。如此局面下,大家都存了觀望之心,都想利用兵變攫利,都想吃於榨盡楊玄感,於是也就都選擇性地忽略了楊玄感還是有機會據關隴而稱霸的可能,結果大家都迷失在了楊玄感佈下的迷霧中,到目前爲止也只有白髮李風雲看破了迷霧,發現了真相。
“如你所言,對於越公來說,拿下東都外郭足夠了。”李渾撫須而嘆,“足以把西京大軍吸引到東都戰場上,足以調虎離山,足以⊥越公暢通無阻地進入西京,佔據關隴。”說到這裡他突然問道,“白髮何時做出這一推演?哪些人知道這一推演?齊王是否知道?”
李珉心知肚明。李渾擔心齊王身邊的人泄露機密,如此機密假如泄露了,西京提前做好準備,那對楊玄感和齊王,還有李風雲來說,都是噩耗了。
“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你我兩人。”李珉說道,“蒲山公(李密)亦是一無所知,不過據他的推測,蒲山公既然把攻打東都做爲下下之策獻于越公,那麼當越公進入東都戰場後,蒲山公必然想方設法說服越公西進關中,也就是說,殊途同歸,最後越公和蒲山公的策略還是一致,爲此我們必須小心防備蒲山公,以免被其算計。”
李渾冷笑,對李密不屑一顧,“既然白髮的目標是東都外郭,那某就助其一臂之力,先砍了樊子蓋的股肱,讓其痛不欲生,讓東都亂上加亂。”
“善”李珉撫須而笑,對李渾的“默契”大爲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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