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十,安州,聯盟大總管府。
李渾來到方城後,與李子雄已經談了三次,互相試探了三次,彼此感覺分岐太大,如果進入實質性談判,必然陷入僵持,於是雙方有意拖延時間,等待李風雲決策。
今天李渾在談判現場看到了袁安和阿史那翰海兩張新面孔,當即估猜到李風雲的決策已經到了。果然,談判開始後,袁安代表李風雲提出了條件,安州和東北自治。阿史那翰海也代表阿史那咄爾提出了條件,東面稱可汗。
李渾一口否決。
這個要價不是太高了,而是高得離譜,對異族而言這是建藩稱王,對同族而言這是藩鎮割據,但阿史那咄爾並沒有建藩稱王的實力,在大漠也沒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中土不可能爲了這麼一個並不重要的人物,與大漠反目成仇,同樣,李風雲、李子雄即便聯手,即便拿下安州和東北,實力也十分有限,並且被中土利用糧草牢牢卡住了脖子,這種局面下,二李卑躬屈膝、俯首稱臣或許還能贏得聖主和中樞的一些恩賜,哪料到二李不知所謂,狂妄自大,竟然要做割據一方的藩鎮,簡直是癡心妄想。
如果齊王提出這個條件,齊王做個割據一方的藩鎮,這事還算靠譜,還能與聖主和中樞爭一爭,但李風雲、李子雄都是叛逆,都是十惡不赦、惡貫滿盈的“壞人”,聖主和中樞如果爲了開疆武功而向他們低頭,允許他們藩鎮割據,那不僅破壞了律法,重創了道義,更摧毀了聖主和中樞的威權,由此所造成的惡劣影響非常深遠,甚至都有可能動搖國祚根本。
聯盟這邊漫天要價,李渾馬上“就地還錢”。李渾提出條件,安州最多也就是設個總管,主掌安州軍政,至於阿史那咄爾,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中土冒着與大漠反目的風險收留他,已是難能可貴,不可能答應他的條件,最多也就是封他個松漠都督,爲中土衛戍東北邊陲。
雙方條件相差懸殊,根本談不攏,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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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十,古北口。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涿郡留守段達,左武衛將軍、檢校上谷太守崔弘升以巡視爲名,聯袂趕到古北口。
武賁郎將趙十住,古北口鎮將、檢校安樂太守郭絢和副鎮慕容正則,出首府燕樂城十里相迎。
雙方見面,趙、郭、慕容三人首先告之喜訊。
初八安州再次報捷。安州經過一個多月的奮戰,於十一月三十結束北征,基本完成預期目標,順利拿下了弱洛水以南的廣袤土地,接下來要藉助阿史那咄爾和松漠牙旗的力量招撫霫族諸部,同時在大賀咄羅、拔裡蘇素和耶律鐵力等契丹酋帥的幫助下,招降弱洛水以北的柯爾欽等四個契丹部落,力爭於年底前,完成攻佔並實際控制東北之目標。
這個好消息在三人預料當中。安州北征勝負的關鍵在突厥人,如今突阿史那咄爾與安州攜手結盟,東北廣袤疆域和契丹、霫族兩個東胡別部當然也就是囊中之物,無非就是時間問題而已,而這個時間長短取決於安州賣身價格的高低。如果安州很貪婪,“胃口”很大,把自己的賣身價格定得很高,北征結束的時間當然就會拖延下去,反之,如果安州迫於糧草武器嚴重短缺之困窘,不得不正視現實,急於歸附中土,把自己的賣身價格定得很低,那當然就會盡快結束甚至提前結束北征,以便在談判過程中贏得儘可能多的籌碼。
安州兩次報捷時間的間隔很短,這足以說明安州對中土主動招撫之舉措做出了積極迴應,這對宇文述、段達和崔弘升來說,纔是真正的好消息。
此行他們承擔了重要使命,揹負了沉重壓力,要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難如登天,這其中最大的難度,就是必須用聖主和中樞所接受和認可的代價,把安州和東北順利納入中土版圖,以此來鞏固、加強聖主和中樞的威權。但是,中土的開價,對方能否接受?如果不接受,對方拿捏住聖主和中樞的“軟肋”,獅子大開口,開出一個“天價”,宇文述、段達和崔弘升勢必陷入進退兩難之困境,一旦未能在短短數天內完成談判,讓聖主和中樞在千鈞一髮之刻逆轉危局的“願望”落空了,三人此行的任務宣告失敗,罪責就大了。
安州的積極迴應讓三人的沉重心情有所好轉。宇文述難得露出一絲笑意,竟然破天荒地讚賞了趙、郭、慕容三將,認爲安州和東北局勢的急劇變化,與他們這段時間忠實、正確、有效執行中央決策密不可分,接着話鋒一轉,突然問道,“郕(cheng)公出關,可有消息傳回?”
李渾是安東副都尉,負責經略安州和東北,招撫是重要手段之一,所以以李渾的級別,未經聖主和中樞同意就擅自出關固然不對,但特殊情況下他有臨機處置之權,如果成功此舉就是英明,失敗了追究下來就是擅權誤國。宇文述和李渾是政治對手,這在高層是公開的秘密,趙、郭、慕容三人亦是一清二楚,所以宇文述這麼一問,把三人嚇了一跳,當即汗毛倒豎,噤若寒蟬,誰都不敢隨意開口。
宇文述的目光停在了慕容正則身上。慕容正則暗自叫苦,這裡他的官職最小,偏偏又是古北口的衛戍長官,另外還是聖主欽點的支援安州的實際執行人,所以有關安州的事務,理所當然由他來回答。
“據報,郕公初六抵達方城,受到安州方面的盛大歡迎。”慕容正則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說道,“初七,雙方開始談判,至於具體經過和內容,則知之不詳。”
宇文述對趙、郭、慕容三人的怯畏不以爲意,官場上這很正常,不害怕反而不正常了,而他需要的正是下官對他的畏懼。宇文述微微頷首,略略想了一下,又問道,“捷報傳來後,安州方面對糧草武器的需求可有加大?”
“安州那邊提出了加大支持力度的要求。”慕容正則回道,“但某嚴詞拒絕,並以突厥人與其結盟可能另有圖謀爲由,開始削減支援物資。”
宇文述眉頭緊皺,沉吟不語。
慕容正則偷偷看了他一眼,膽戰心驚,急忙解釋,“某嚴格遵從聖主詔令,抓住一切機會遏制安州,以防養虎爲患。”
宇文述再次頷首,然後問道,“有關東北戰局,可有更爲詳盡密報?”
“沒有。”慕容正則不假思索,一口否決。
這事馬虎不得,不能承認的堅決不承認,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慕容氏在東胡諸種中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知道慕容氏有直達東北的秘密渠道,甚至在某些特殊時期對東北局勢有一定的操控力,但這種事一旦上綱上線就有裡通外國之嫌,所以絕對不能承認,不能給政敵留下絲毫把柄。至於慕容知禮以官方身份秘密進入安州行監督之責,那是古北口軍政高層所實施的支援安州的重要手段之一,屬於內部機密,在支援安州任務沒有完成之前,也不能暴露,以免授人以柄自尋麻煩。
但是,慕容正則擔心段達揭穿自己,十分心虛,不由自主地看了段達一眼。
段達當然知道慕容知禮的秘密,這事沒有他的默許,趙、郭、慕容三人哪敢實施?但段達更不想沒事找事,對於宇文述這位權勢傾天的聖主股肱,他根本就沒有“扳腕子”的資格,所以始終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宇文述望着慕容正則,目露凌厲之色。一個小小的副鎮,也敢當面欺瞞,當真是膽大包天,不過想到他的背後是龐大的遼東慕容世家,而古北口又是段達的管轄地,即便心生不滿,亦不好當衆發難,於是臉色漸冷,亦無說話興趣。
宇文述不再說話,段達和崔弘升就不得不說了。
“安州那邊可傳出遼東鎮戍軍進入東北的消息?”段達不緊不慢地問道。
段達知道宇文述追問東北戰局的真實意圖。說實話安州北征的勝利的確是個意外,誰能想到步利設阿史那咄爾會背叛牙帳,會帶着松漠牙旗臨陣倒戈?結果李風雲、李子雄撿了個天大便宜。這種局面下,中土若想招撫安州和東北,不但要滿足二李的要求,還要滿足阿史那咄爾的條件,爲此必然要付出巨大代價,而宇文述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辦法,唯一指望就是進入東北戰場的左御衛將軍薛世雄。
以中土邊鎮戍軍的“尿性”,只要出塞作戰,必然燒殺擄掠,否則窮山惡水、不毛之地,哪來的功勳和財富?當初聖主和中樞做出遼東鎮戍軍進入東北戰場的決策,固然有配合安州攻打東北的意圖,但真正的目的還是一箭多雕,先策應配合,坐山觀虎鬥,一旦作戰雙方兩敗俱傷了,遼東鎮戍軍就可以出手,最好結果是輕輕鬆鬆“摘桃子”,最差也能漁翁得利,滿載而歸。
從時間上推算,薛世雄也應該帶着遼東鎮戍軍進入東北戰場了,雖然東北戰局的發展與預料的大相徑庭,出塞叛軍竟然與突厥人攜手結盟了,但好在東北形勢還處在混亂狀態,二李與阿史那咄爾的信任也極其有限,東胡諸種對外來入侵者更是充滿了仇恨,這時遼東鎮戍軍若展開凌厲攻勢,東北局勢必然崩潰,安州所掌握的大好局面瞬間就將付之流水,如此一來,這場迴歸談判就對中土有利了,措手不及的安州迫於無奈,只能俯首稱臣任由宰割了。
趙、郭、慕容三人頓時瞭然,倒也是滿懷期待,讓一羣叛逆和突厥人佔盡中土便宜,他們也是心不甘情不願。
“尚無這方面的消息。”慕容正則說道,“但只要東北戰局有變,尤其是遼東鎮戍軍進入東北,安州肯定會以最快速度求助於長城內,消息會在第一時間傳至古北口。”
段達點點頭,然後望向崔弘升。崔弘升會心一笑,微微頷首。段達當即衝着趙、郭、慕容三人一揮手,“把許公巡視古北口的消息立即送到安州。”
三人愣然,宇文述巡視古北口是機密,爲何要泄露給安州?旋即恍然,聖主迫不及待了,宇文述巡邊是假,招撫纔是真,看樣子安州和東北的局勢要再一次翻天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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