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安州。
入暮,李子雄宴請李渾,談話的重點就是合作。
兩人同病相憐,雖然一個落草爲寇,一個高居廟堂,但未來極有可能殊途同歸,李子雄的今天可能就是李渾的明天,現在李子雄垂死掙扎,而李渾正走在窮途末路上,所以合作是必然,而合作的關鍵就在於安州和東北的迴歸之利。迴歸之利越大,對兩人的未來就越有幫助。
李子雄接到宇文述親赴古北口的消息時,李渾也接到了同樣的消息,他留在古北口的僚屬依照事先約定,也把這個重要消息通過蟠龍堡的楊恭道十萬火急送到了李渾手上。
宇文述親赴古北口政治意義重大,一方面固然證明聖主和中樞對安州和東北勢在必得,爲此已經不惜代價,而另一方面也說明,國內政局惡化了,形勢對聖主和中樞非常不利,爲此不得不抓住開疆武功這棵“救命稻草”來逆轉危局。李子雄和李渾做爲隴西軍功貴族集團的代表人物,對中樞高層內幕瞭如指掌,所以他們關注的不是聖主和中樞招撫態度的轉變,而是爲什麼轉變?
“西京可能出事了。”李子雄謹慎猜測道,“東都以清算楊玄感同黨爲名,在兩京大開殺戒,不遺餘力清除異己,而西京決不會束手就縛,任由宰割,必然展開凌厲反擊。關中一旦爆發叛亂,兩京大打出手,不但對西疆安全造成嚴重威脅,還將給東都威權以再一次重創,而此刻恰逢年底,各地朝集使和諸藩朝貢使雲集京師,結果可想而知。”
李渾連連點頭,同意李子雄的分析和判斷,“楊玄感兵變之所以失敗,西京關鍵時刻的選擇至關重要,如果楊玄感不是有心篡國,而是果斷與西京在皇統上一事上達成妥協,贏得西京的結盟合作,則東都必然覆滅,內戰必然爆發,皇帝十有八九敗走麥城,但楊玄感野心太大,又驕傲自負,錯誤判斷了形勢,做出了錯誤的決策,與西京反目成仇,最終一敗塗地。所以此次東都危機安然化解,西京居功至偉,兩京本可以乘此機會緩和矛盾,但殘酷的事實擊碎了西京的幻想,逼得西京不得不出手反擊,只不過先機已失,被動局面下的悍然反擊難以取得有效戰果,可以預見的最多結果也就是兩敗俱傷,魚死網破。”
李渾語含雙關,李子雄心領神會,撫須而笑,“你對兩京局勢似乎很悲觀。”
“難道明公依舊樂觀?”李渾反問道。
李子雄搖搖頭,目露憂色,“如果西京與東都決裂,關中陷入混亂,勢必嚴重影響到西疆安全,到那時西北軍不要說反攻西海、再入樓蘭了,恐怕隴西將愈發困窘,面對阿柴虜(吐谷渾)的侵擾束手無策,而河西更是被動,不要說深入西域與西突厥角逐廝殺了,恐怕最後連伊吾都要拱手相送,最終被西突厥堵在敦煌一籌莫展。”
李渾若有所思,說道,“某對聞喜公(裴世矩)此次西行抱有很大希望,對南北戰爭亦抱有很大勝算,只是,如果兩京對立,西疆動盪,西北軍不得不困守隴右被動防禦,勢必會對整個西土局勢產生重大影響,聞喜公此次西行成果極有可能瞬間化作烏有,東西夾擊大漠最終可能演變爲兩部突厥夾擊中土,如此一來,中土兩線作戰,優勢喪失殆盡,南北戰爭極有可能以失敗而告終。”
李子雄神情凝重,沉默不語,與李渾四目相顧,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李風雲,想到了李風雲對南北戰爭的悲觀預測,想到了李風雲對中土再次陷入分裂和戰亂的擔心。
難道,天下大勢的走向,正如李風雲所預測的那般,正向着不利於中土的方向前進?
“今秋,我們北上幽燕的時候,李平原曾預測,南北大戰將在兩年內爆發。”李子雄不動聲色地說道,“如今算算時間,若他的預測是正確的,那麼距離南北大戰爆發的時間只剩下一年半了。”
“明公相信李平原的預測?”李渾笑了起來,問道。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爲何還要離開東都,遠赴北疆?”李子雄手指李渾,阻止他的反駁,“你不要說身不由己,被齊王所累,被皇帝所逼,你若想留在東都,或重回西北軍,你有無數種辦法,即便是皇帝亦難以阻擋。”
“的確,某有辦法留在東都或重回西北軍,但這無助於解決我成紀李氏的覆滅之危,相反,身處中樞要地或深陷危亡之境,都有可能讓我成紀李氏死得更快。”李渾嘆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成紀李氏雖然沒有覆滅於先帝之手,但終究還是難逃今上追殺,爲了拯救我成紀李氏,只有行險一搏,死裡求生。”
李子雄連連點頭,深以爲然。
中央集權改革,首先是制度上的改革,是徹底摧毀門閥士族制度,其遏制和打擊的對象不僅僅是以經文傳承的簪纓世家,還有新興的以軍功崛起的新貴族,而這些新貴族主要集中在關隴貴族集團,是統一王朝的既得利益集團,他們同樣是中央集權改革需要攻克的堅固“堡壘”。而隴西成紀李氏早在聖主爭奪皇統時就拒絕站隊,好在“轉舵”及時,沒有往死裡得罪聖主,但危機已經來臨,覆滅的種子已經種下,躲過了十一躲不過十五,必須未雨綢繆積極自救,尤其聖主大刀闊斧進行中央集權改革後,隴西成紀李氏果斷“出手”,其中最重要的對策就是主動介入新一代皇統之戰,以立足於未來,哪料到齊王楊暕就是個深不見底的“坑”,隴西成紀李氏一失足成千古恨,徹底得罪了聖主,如今唯有殊死一搏了。
“你既然來了,既然相信李平原的預測,那麼目前局勢下,安東這邊的發展就至關重要,否則一年半後,即便南北大戰爆發了,即便中土在東西兩部突厥的夾擊下險象環生,我們亦是無力相助,只能眼睜睜看着大好良機擦肩而過。”
李子雄這番話說得很真誠,但李渾卻是嗤之以鼻,“如果李平原的預測完全正確,南北大戰於一年半後爆發,那麼僅憑安東這塊彈丸之地,就算李平原有三頭六臂,就算東胡諸種對其敬若神明言聽計從,就算長城內給予足夠支援,但一年半時間發展什麼?更何況李平原沒有三頭六臂,東胡諸種也桀驁不馴反覆無常,而皇帝爲防養虎爲患,也絕無可能給安東以全力支持,最多養活安東,讓安東老老實實爲其戍邊而已。所以,李平原的想法是錯誤的,齊王不但不能放棄,更要利用此次迴歸的大好機會,脅迫皇帝授予齊王以更大權力,若能讓齊王主掌北疆軍政,承擔北疆防禦重任,則最爲理想。齊王發展壯大了,安東水漲船高,亦會加速發展,如此雙方合力,才能在未來一年半時間內蓄積到足夠力量,才能在南北大戰中有所作爲,否則,各自爲戰,各爲其利,不但都發展不起來,還給對手以各個擊破之機會,至於南北大戰,那更是遙不可及,想都不用想,就算參加了又如何?送死而已。”
李子雄嘆了口氣,“機會已經給他了,甚至都送到他手上了,但他思前想後,還是放棄了,你讓我們怎麼辦?”
李渾搖搖手,鄭重說道,“明公,你我都清楚,我們若想改變自己的命運,當前唯一機會就是南北大戰,而只有打贏南北大戰,我們纔有可能再進一步,參加皇統大戰,去謀取未來利益,但無論是南北大戰,還是皇統大戰,齊王都是不可或缺的關鍵人物,唯有他,才能在關鍵時刻發揮決定性的作用,至於其他人,不論是你我還是李平原,都做不到這一點,所以,齊王怎麼做不重要,我們怎麼做才重要,齊王不願、不能、不敢做的事,我們可以做,挾齊王而北伐,挾齊王而爭皇統,甚至挾齊王而奪天下,一切皆有可能。”
李子雄看了他一眼,目露警告之色,“你千萬不要輕視了李平原,挾持齊王可以,但若想以既成事實脅迫李平原,後果堪憂。”
李渾不以爲然,“你擔心什麼?擔心聞喜公,還是擔心山東大閥?”
李子雄很冷靜,很理智,根本不被驕狂的李渾所矇蔽,他輕撫長鬚,淡淡說道,“某不但擔心聞喜公,更擔心山東大閥。”
李渾略略皺眉,問道,“何解?”
“聞喜公也罷,山東大閥也罷,其謀略之卓絕,其勢力之龐大,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李子雄正色說道,“如果李平原只是一個執行人,一個棋子,那麼,當局勢發生驚天變化,當李平原已無力操控局勢發展,其背後勢力必然走到前臺,如此一來,李平原還能決定自己的命運?還能繼續以白髮賊或白狼的身份爲所欲爲?”
李渾當即想到一種可能,“你是說,如果聞喜公,或者山東大閥,與皇帝達成妥協,李平原重見天日?”
李子雄微微頷首,“如果李平原重見天日,形勢就變了,他們攜手合作,而我們和齊王完全孤立,僅憑李平原一個人就能置我們於死地。”
李渾暗自驚凜,苦思冥想,反覆權衡,最後艱難說道,“便依明公之計。”
“善!”李子雄伸出一隻手,“擊掌爲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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