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午時過後,古北口邊市的一座帳篷內,中土招撫安東的談判正式拉開帷幕。
談判的首要內容就是安東權力和利益的再分配,與安東相關的責權利如何劃分,這是雙方談判的基礎,沒有這個基礎,談判也就無從繼續。
中土所提條件是,安東歸附後,軍政財大權上交,軍事上安東現有軍隊隸屬十二衛府,承擔鎮戍安東任務,行政上進行郡縣兩級行政區劃,郡縣接受中央領導,至於財權亦隨之由中央和地方郡縣瓜分。
安東所提條件是,安東稱藩自治。既然是藩屬,當然擁有完整的自治權,軍政財大權都在自己手上,且承擔衛戍國土之重任,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中央在承認和接受安東這個新藩屬的同時,還必須承擔支援和保護藩屬之重任。
雙方條件天差地別,懸殊太大,根本談不攏。
然而,迫於國內嚴峻形勢和來自行宮方面的重壓,段達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首先退讓,在郡縣兩級行政區劃的基礎上,東胡諸種可以在自己的居住區內自治。
安東方面嗤之以鼻。李子雄鄭重提醒段達,安東是塞外,是東胡諸種的棲息地,比如安州是奚族的居住地,弱洛水以南是契丹諸部的居住地,弱洛水以北則是霫族諸部的居住地,而漢姓、漢化虜姓和突厥人才是安東真正的少數族羣。
“你們如果不瞭解安東,我們可以向你詳細介紹,並給你們充足時間去安東實地考察和核實,然後等到你們商量妥當了,拿出了新的談判條件,你我雙方再坐下商談,如何?”李子雄冷笑道,“反之,如果你們明明瞭解安東,卻罔顧事實拿出這個不切實際的談判條件,那隻能說明一點,你們根本沒有招撫誠意,你我雙方根本沒有談判的必要。”
段達反脣相譏,“如果你們不知道招撫的具體含義,我們可以詳細解釋。所謂招撫,是要安東臣服於中土,忠誠於中土,忠誠於聖主和中央,而不是要一個名爲臣子實爲一方諸侯的藩屬。你們實力弱小,卻狂妄自大,不自量力,妄圖割據稱霸,哪有半分歸附誠意?”
雙方脣槍舌劍,各不相讓,爭執異常激烈。
崔弘升果斷勸阻,然後向安東方面發出質疑,“既然安東是東胡諸種的棲息地,你們和突厥人都是少數族羣,那你們如何在安東稱藩自治?如何保證安東的穩定?”
“安東所謂自治,是各個族羣的自治。”袁安當即做出解釋,“我們有個設想,那就是在安東設立一個安州總管府,由漢姓和漢化虜姓自治,另外再設立三個都督府,分別爲由奚族自治的松山都督府,由契丹自治的饒樂都督府,還有由突厥人和霫族自治的松漠都督府。從安東現實狀況和安東長久穩定來說,自治權下放,各個族羣自治,最爲切合實際,也符合各方利益。”
此言一出,當即遭到段達一方的猛烈抨擊。
根據歷史經驗來看,安東方面的這一設想有相當大的侷限性。這一設想若想實現穩定安東之目的,首先需要一個強大的中土,一個無可匹敵橫掃四方的中土,放眼天下根本沒有對手,唯有強大如斯才能震懾諸虜,否則各個族羣自治就等同於各自爲戰、一盤散沙,和之前突厥人勉強控制東胡諸種一模一樣,只要有突變,這種勉強控制頓時崩潰,諸虜狼奔豕突,一敗塗地。
李子雄這邊毫不示弱,激烈駁斥。如果各個族羣自治都解決不了安東穩定問題,那劃分郡縣就更是癡人說夢了,純屬紙上談兵,沒有任何實際操作之可能。
黃昏,雙方不歡而散,相約明日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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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達等人回到古北口,飛馬趕到燕樂城,向宇文述稟報談判經過。
宇文述聽完後,不予置評,只是揮揮手,讓他們回去休息。
段達和崔弘升吃飽洗漱,正準備睡覺,突然接到宇文述的口訊,請他們共商明日談判事宜。
三人相聚,宇文述拿出了聖主詔令,“今日下午剛剛收到,你們先看看。”
詔令簡明扼要,在安東自治上要靈活變通,務必在預定時間內達成招撫目標。而這個意思亦很明顯,就是迫不得已之下答應安東的自治要求,先把開疆拓土的武功拿到,先幫助聖主和中樞緩解當前內憂外困的局面,接下來具體談判就可以拖了,拖到第三次東征開始,安東軍隊的主力遠征遼東,踏入聖主和中樞設下的陷阱,那麼只待目標達成,安東實力大減,聖主和中樞不費吹灰之力就完全控制了安東,然後就可以生殺予奪,爲所欲爲了。
計是好計,風險看上去也不大,基本勝券在握,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旦此計失敗,安東再創奇蹟,藉助第三次東征迅猛發展,聖主和中樞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幫助安東形成了割據稱霸之局,必然會狠狠打擊聖主和中樞的威權,造成惡劣的政治影響,到那時就要人出來承擔責任了,而負責談判的段達、崔弘升首當其衝,難逃厄運。至於宇文述,只要聖主當政,他就是政治上的“不倒翁”,試想第一次東征大敗何等罪責罪?結果如何?宇文述現在依舊是權傾朝野的軍方第一大佬,依舊是聖主的絕對心腹,依舊是中土最高決策層的核心成員,這足以說明問題了。
段達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崔弘升神色嚴峻,越是深入思考,心中的不祥之感越是強烈。
崔弘升從這道詔令中敏銳察覺到行宮對安州和東北形勢做出了新的評估,這應該源於古北口的最新奏報,安州北征勝利結束的消息肯定給了聖主和中樞以極大震動,讓他們意識到安東的實力正在迅猛發展,招撫的變數因此大大增加,而唯一對策就是加快招撫速度,唯一辦法就是做出更大的妥協和讓步,但聖主和中樞絕無可能在原則問題上讓步,絕無可能授予安東自治權,所以纔有了這道在關鍵處“含糊其辭”但在目標上又非常明確的詔令。
爲何關鍵處“含糊其辭”?靈活變通的上下限又是什麼?很明顯,這是聖主和中樞有意爲之,故意推卸責任的一種手段。執行者做好了,有好結果,皆大歡喜,反之,只要結果不好,不論執行者做出了何等努力,都要承擔因此所造成的全部責任。
聖主和中樞爲什麼要推卸責任?顯然已經預料到沒有好結果。爲何有悲觀預測?從聖主和中樞的立場出發,絕無可能授予安東自治權,換句話說,就算宇文述、段達和崔弘升招撫成功了,以自治權換回來安東的歸附,聖主和中樞也不會承認這個招撫承諾。由此不難推及,聖主和中樞要在自治權上出爾反爾,於是利用談判蓄意欺騙安東,並利用談判結果來誘使安東跳進陷阱,打算一石二鳥。如此一來,成功了大家都有功勞,上上下下都有動力算計安東,反之如果失敗了,替罪羊就是宇文述、段達和崔弘升這三位談判代表,而宇文述、段達都是聖主的親信,最終深受其害的也就是崔弘升,所以形勢很明顯,這場招撫談判的壓力實際上都落在了崔弘升一個人身上,成也崔弘升,敗也崔弘升,就此把崔弘升逼上了絕路。
崔弘升鬱憤之餘,對李風雲的“先見之明”亦是大爲歎服,聯想到李風雲與崔氏秘密合作以來的諸多不凡預見,崔弘升不禁感慨,虎父無犬子,李德林乃一代先賢,而其後代不論是李百藥還是李平原,都是當代人傑,未來必有一番大作爲。
崔鈺、崔九千里迢迢遠赴東北赤峰,親自拜會李風雲的最大成果,就是爲崔弘升贏得了一個逆轉危局的機會,雖然風險很大,但舍此以外,別無他途。崔弘升初始還有些猶豫,對李風雲的預測深表懷疑,對雙方之間的合作非常謹慎,但現在看到這份詔令,再看看宇文述和段達的態度,崔弘升不得不承認李風雲的預測是對的,自己當真跳進了聖主和改革派的陷阱,成了一頭宰割羔羊,如今爲了自救,唯有鋌而走險。
宇文述沒有給段達和崔弘升太長時間思考,“時間緊迫,任務重大,今夜必須商量個結果,必須敲定這場談判的底線。”
段達不假思索地說道,“自治權不可妥協,一旦妥協,對中央集權的打擊太大,影響極其惡劣,後果極其嚴重。”
崔弘升手撫長髯,沉吟不語。
宇文述和段達都望着他,等他開口說話。
“所謂靈活變通,說白了就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崔弘升目露不屑之色,“既然都不擇手段了,還顧忌什麼?當然能騙就騙了,先把安東騙到手,先把開疆武功拿到,先解聖主和中樞的燃眉之急,之後想方設法繼續騙,拖延推諉,用盡一切手段,只要把安東軍隊騙到東征戰場上,則大局可定,安東也算是落袋爲安了。”
“計將何出?”宇文述當即問道。
“關鍵就在靈活變通上。”崔弘升故作高深地說道,“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我們不給安東自治權,也就無法把安東軍隊騙到東征戰場上,所以自治權肯定要給安東,只是如何給,那就要變通了。”
“如何變通?”宇文述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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