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東北,赤峰總營。
風雪交加日,慕容知禮由烏丹城飛馳而回,向李風雲詳細稟報奚族阿會部遷徙少郎河兩岸的具體經過。
契丹遙輦部已經覆滅,其貴族和青壯大多死亡,老弱婦孺和以牲畜爲主的財富亦已被勝利者所瓜分,其中阿會部在李風雲的庇護下拿到了最大“果實”,也就是以少郎河爲中心的方圓數百里土地。這裡本是奚族的發源地,阿會部慘敗安州之後能夠重回故土,臥薪嚐膽,以期日後捲土重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相比一夜間灰飛煙滅的遙輦部,阿會部關鍵時刻的明智選擇至關重要。也正因爲如此,與聯盟密切合作已成爲東胡諸種的共識,已成爲東北不可逆轉之大勢,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弱洛水以北很快就會傳來好消息,霫族諸部爲了趨利避害,必定聞風而降。
經過戰火錘鍊,慕容知禮迅速成長,自信滿滿、意氣風發,世家豪族的豐厚底蘊得以充分展現,不過慕容知禮並沒有忘乎所以,依舊保持着冷靜和謹慎,這從他對安東未來局勢的悲觀看法就能看得出來。
“我們在塞外的勝利會引起長城內的高度警覺,會嚴重威脅到大漠安全。”慕容知禮最後說道,“可以預見,明年開春後,我們必然陷入腹背受敵之窘境,一旦長城內削減甚至中斷援助,而大漠上的突厥人又大兵壓境,我們就有存亡之危,爲此必須未雨綢繆,早作準備。”
李風雲心領神會,連連頷首,“某的目標不變,我們必須迴歸中土,回到自己的家,才能贏得最好的發展壯大之機會,而突厥人是異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委身於異族,與豺狼爲伍,最終必定被異族所吞噬,所以某肯定要帶着聯盟回家,只是……”李風雲搖搖頭,嘆了口氣,“某走的是一條不歸路,今天即便某拿着安州和東北呈獻中土,亦不會贏得聖主和東都的信任,不是兔死狗烹就是秋後算帳,所以某沒有選擇,只能竭盡所能保全聯盟,保護自己。”
“未來呢?”慕容知禮直言不諱地質問道,“即便明公走的是不歸路,也要有未來、有希望,否則何以取信於人?又拿什麼凝聚聯盟一致對外?”
李風雲微笑點頭,“只要有未來,路途再遙遠、再坎坷,終究會抵達終點,而聯盟的未來在哪?就在中土,就在我們自己的家。”
慕容知禮遲疑少許,嘆道,“明公說過,明公的目標是中土的大一統,是中土的長治久安,而明公今日所作所爲,卻與自己的目標背道而馳。”
“真相沒有大白之前,迷霧籠罩了事實,不到雲開霧散之日,難窺真貌。”李風雲搖搖手,鄭重其事地說道,“某今日所作所爲,就是盡我所能守護中土的大一統,只要中土不走向分裂,不陷入戰亂,黎民就能安居樂業,國祚就能長治久安。”
“明公所作所爲某親眼所見,但某並沒有看到形勢向好的方向發展,相反,隨着明公在塞外取得的勝利越來越大,明公與中土的距離似乎也越來越遠。”慕容知禮毫不客氣,直言相諫。
李風雲笑了,沒有說話,伸手從案几上拿起一卷文書遞給慕容知禮。
慕容知禮打開一看,是李子雄寫來的急件。本月初十,宇文述、段達和崔弘升聯袂巡邊古北口,其意圖非常明顯,而李渾在這一突變之下極度被動,迫不得已,不得不與李子雄達成妥協。
慕容知禮吃驚了,“聖主動用了宇文述?”
李風雲點點頭,“所以某說,待到雲開霧散之日,真相就會大白。”
慕容知禮驚喜問道,“明公決心迴歸中土?”
“雖然迴歸之路坎坷艱難,但中土已經敞開大門,某當然要帶着聯盟回家。”
慕容知禮躬身致禮,“某果然被迷霧所矇蔽,恭喜明公了。”
李風雲連連搖手,“不要急着恭喜,某說過,迴歸之路坎坷,我們若想回到自己的家,還要走很長一段漫長而艱辛的路,而若能守護中土的統一,若能活着與家人團聚,那纔算真正的勝利,但是……”李風雲神情嚴峻,目露感慨之色,“某擔心,我們無法走完這條迴歸路,無法抵達終點,無法贏得最後的勝利。”
慕容知禮大笑,“明公多慮了,以我中土之強盛,天下誰能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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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八,古北口邊市,雙方如約展開第三天的談判。
帳外大雪紛飛,寒風呼嘯,帳內激烈爭論,氣氛緊張。
中土一方在昨日所提招撫條件的基礎上做出了修改,修改的關鍵還是全力維持中央集權,還是極力維持東都對安東的直接領導,而辦法是,維持安州一方所提建議,在安東地區設立安州、松山、饒樂和松漠四個地方自治府,但在這四個地方自治府上再設立安東都護府,由安東都護府直接領導四個地方自治府。
安東都護府直屬中央,絕對遵從聖主和中樞的命令,承擔衛戍中土安東邊陲,保護中土安東子民之責任,總揆安東軍政,以確保都護府代表中央行使保家衛國之使命。
中土一方再次妥協,而且還是原則意義上的妥協,在安東邊陲地區重新實施三級行政區劃,即都護府、地方自治府以及縣或部落三級,也就是說,中央不再直接領導安東四個地方自治府,而是授權安東都護府總揆安東軍政。某種意義上,這可以理解爲中土允許安東擁有一部分自治權,主要是行政上的自治權,但軍權全部歸於都護府,由都護府代表中央行使。
安州方面的目標是全部自治權,軍政財三大權一個不能少。
於是安州方面向“安東都護府”發動了全面“進攻”,李子雄向段達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安東都護府的最高軍事長官以及主要官員,必須由己方出任;第二,安東衛戍軍,必須由現有安東漢虜兩姓軍隊聯合組建;第三,安東四個地方自治府的主要軍政官員必須由安東漢虜兩姓出任,地方守備軍隊亦由自治府領導。
這三個要求加在一起,實際上就是安東鐵板一塊,長城內既潑不進水,亦扎不進針,即便塞進來幾個人也會被孤立架空混吃等死,最終安東名義上受制於中央,實際上卻藩鎮割據,只不過大家心照不宣、視若無睹而已。
中土一方當然不會同意,段達、崔弘升、李渾等人據理力爭,言辭激烈。
段達怒不可遏,氣急敗壞之下,出言威脅,“安東的軍政事務能否順利展開,能否達到預期目的,關鍵在錢糧,如果沒有錢糧,安東不要說發展了,連生存都是奢望。”
安東自治,軍政大權固然重要,但直接威脅到安東生死的卻是錢糧。安東財賦十分拮据,以安東本身財力,不要說籠絡撫慰東胡諸種了,就連養活聯盟數萬大軍都困難重重,所以安東自治的前提是必須贏得中央財政的支持,而這,恰恰是安東“軟肋”所在。
李子雄也生氣了,指着段達的鼻子威脅道,“千萬不要以爲安東的生死已經被你們所控制,某鄭重警告你們,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絕無可能保持理智,尤其東胡諸種,一旦對中土失去信心,必定倒戈而去,之前所有戰果以及由此所帶來的巨大利益必將喪失殆盡。看看西域,看看西疆,西征戰果今何在?失敗的根源在哪?是西北軍消極怠戰,還是西土諸虜對中土失去了信心?你在錢糧上下手,等於釜底抽薪,必定自絕生路。你不怕兩敗俱傷,玉石俱焚,老夫又有何懼?”
李子雄的強硬態度讓段達等人心驚肉跳,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之前李渾從安州帶回的消息,突厥的議和使者到了安州,而這或許就是李子雄有恃無恐的原因所在。
崔弘升猶豫了一下,主動試探道,“倒戈?東胡諸種?你話中有話,是不是東北形勢有變啊?”
“實不相瞞,昨日某的確接到了赤峰傳來的最新消息。”李子雄坦誠相告,“赤峰那邊說,牙帳來人了,而且級別很高,在安東事務上擁有相當大的決策權。”
“可否詳細告之?”崔弘升追問道。
李子雄輕蔑地看了段達一眼,冷笑道,“告訴你們也無妨,赤峰那邊說,牙帳來了三個人,大邏便阿史那伊順,俟利發楊善經,還有達幹安咄汗,而楊善經已經親赴赤峰。”
段達等人面面相覷,神色嚴峻。
李子雄所說三人都是牙帳聲名顯赫的權貴,段達、崔弘升、李渾都知道,而出身豪門的郭絢和慕容正則亦不陌生,這其中大邏便阿史那伊順在牙帳的地位就相當於中土的觀德王楊雄,是牙帳核心決策層成員,而楊善經則是可賀敦義成公主在牙帳的代言人,位高權重,所以僅憑這兩位牙帳權貴就足以決定安東的命運。如此一來事情就麻煩了,如果大漠給出豐厚條件,而中土這邊苛刻吝嗇,結果就難以預料了。
就在這時,李子雄的聲音再度傳入他們的耳中,“赤峰那邊還說,你們的遼東軍隊已進入弱洛水下游的車連川,而我們的大軍則在韓世諤、大賀咄羅的指揮下迎頭殺上。你們遠征作戰,千里迢迢,糧草難以爲繼,而我們是本土作戰,士氣旺盛,食物充足,再加上我們的兵力數倍於你們,所以這一還沒打便已分出勝負。”
說到這裡,李子雄陰惻惻冷笑,“某不得不提醒你們,如果雙方在車連川打起來了,你們打輸了,那麼這場談判即便還能繼續下去,你們也已錯過了最好時機,且要付出數倍於現在的代價。”
段達等人齊齊變色,怒目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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