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九,下午,談判雙方在安東駐軍一事上爭執不下。
中土肯定要派遣軍隊進駐安東,這是原則性問題,代表了中土對安東的實際控制,代表了安東地區實際納入中土版圖,也是中央在安東實現自身意圖的武力保障,否則就不是開疆拓土,而是接納一個新藩屬。
中土此次招撫,需要的是安東這塊新疆域,而不是接納一個新藩屬,但安東卻在刻意模糊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我不是中土的藩屬,我是中土的藩鎮,但我要安東自治權,要藩鎮割據,實則就是掛羊頭賣狗肉,擁有完整自治權的藩鎮,與一個獨立的藩屬有何本質區別?
比如東、西兩部突厥就向中土稱臣,西域諸國、高句麗等外虜諸種也向中土跪拜,它們名義上都是中土藩屬,實則都獨立自主,向中土要錢要好處的時候搖尾乞憐,但中土需要他們回報的時候卻置若罔聞,一個個有奶便是娘,翻臉比翻書還快。
短暫休息時,李子雄把袁安、楊恭道、辱紇王雲和阿史那翰海召集到一起,就安東駐軍一事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這事要妥協,不妥協不行。
中土是要招撫安東,而安東也要歸附中土,中土需要安東,而安東更需要中土。現在中土做出了巨大妥協,但這並不意味着中土沒有底線,中土的底線實際上非常明確,安東可以是藩鎮,可以擁有一部分自治權,但絕對不允許安東割據自立,絕對不允許養虎爲患自取其禍。
“此事絕無可能妥協。”袁安毫不猶豫,旗幟鮮明地表明立場。
“我們的原則是,以參加第三次東征來換取安東的自治權,也就是說,獲得完整的安東自治權是我們的底線。如果中土不以參加第三次東征來挾迫我們,不以此計來遏制和削弱我們,我們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內做出讓步,但現在中土已經公開且強烈表達出對我們的敵意,我們妥協讓步豈不是自取滅亡?”
袁安的立場就是李風雲的立場。李子雄和楊恭道雖然有心讓步,但考慮到李風雲和聯盟草根勢力的根本利益,兩人不得不有所顧忌,畢竟此刻矛盾激化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辱紇王雲和阿史那翰海則明確支持袁安。雖然之前兩人在與段達的會談中,得到了段達的一系列承諾,但他們若想贏得這些承諾,首先安東就要歸附中土,其次必須贏得李風雲的支持,否則一切都是空談,所以兩人對大局看得很清楚,堅決站在李風雲一邊,與李風雲共進退。
“既然如此,如何打破當前僵局?”李子雄問道,“雖然東都已經把安東軍隊必須參加第三次東征做爲招撫的前提,但第三次東征尚未形成決策,明年是否有第三次東征尚未可知,所以東都到目前爲止的讓步甚爲不易,我們必須珍惜,抓住機會,不可得寸進尺,一旦錯過機會,結果適得其反。”
袁安不假思索地說道,“東都必須給安東完整的自治權,在此基礎上安東可以給東都兩個選擇,要麼派遣少量軍隊進駐安東,代表安東已納入中土版圖,要麼任命信得過的人出任安東大都護,代表東都行使安東軍政大權。”
此言一出,李子雄等人頓時爲之一振。李風雲終究還是讓步了,爲了拿到完整的自治權,他窮思無策,也只有向東都妥協。
在這個二選一的選項中,東都派遣少量軍隊進駐安東是必須的,但正如袁安所言,如果進駐軍隊數量太少,也就一個象徵意義,能夠發揮的作用太小,相比較而言,如果東都任命一位聲名顯赫的大權貴出任安東大都護,其所帶來的政治影響力就大了,只是若想讓其發揮最大作用,這個安東大都護的人選首先必須贏得安東方面的同意和支持,唯有如此,雙方的矛盾纔會最小,合作纔會最好,這個安東大都護亦不會在激烈的權力鬥爭中淪爲擺設甚至是傀儡。
李子雄馬上想到了一個人選,郕國公李渾。李渾現在是安東副都尉,負責經略安東,如果安東招撫成功,順利併入中土版圖,安東都尉府的使命也就結束了,然後論功行賞,李渾功不可沒,再加上他顯赫的身份和地位,完全有資格出任安東大都護。更重要的是,李渾一旦出任安東大都護,就可以與李子雄、韓世諤等聯盟貴族勢力攜手合作,內外呼應,對以李風雲爲首的聯盟草根勢力形成夾擊之勢。
然而,李子雄瞬間又否決了這一假設,原因無他,李渾是隴西豪門,是關隴貴族集團的鼎柱人物,追求的是關隴利益,與李風雲根本不是一路人,利益訴求截然不同,雙方即便有所合作也是建立在齊王這個共同利益的基礎上各取所需而已,所以李風雲絕無可能把安東之利拱手相讓。
李子雄想到的第二個人選便是黃臺公崔弘升。崔弘升是山東貴族集團的鼎柱人物,追求的是山東利益,而以李風雲爲首的聯盟草根勢力同樣來自山東,雙方有共同利益基礎,且暗中保持着默契合作,聯盟北上出塞一舉攻克安州正是得益於冀北和幽燕豪門世家的鼎力支持。而在這次談判,崔弘升也表現得格外賣力,積極推進,尤其設立安東都護府這個關鍵方案的提出,讓熟知內情的李子雄一眼便看出崔氏和李風雲之間有着非同尋常的合作關係。由此也不難看出,李風雲正在兌現當初的承諾,與冀北、幽燕豪門世家共享安東之利。
楊恭道躊躇稍許,問道,“如果東都選擇駐軍安東,我們對駐軍人數有何限制?兩千還是四千,抑或更多?”
袁安笑了,“只待飛狐那邊的軍隊全部出關,安東僅漢姓大軍就有近十萬之衆,再加上數萬諸虜控弦,實力非常強悍,就算東都要求駐軍上萬又如何?當然,我們要隱藏實力,要把軍隊規模削減過半,要不顧一切阻撓東都派駐更多軍隊進入安東。”
楊恭道又問,“如果聖主任命親信出任安東大都護,我們如何應對?”
袁安胸有成竹,揮手說道,“告訴東都,如果是我們滿意的人,雙方就合作,互惠互利,反之,任何不可預料之情況都有可能出現。”
楊恭道猶豫了一下,再次問道,“如果東都不是二選一,而是二選二,既要駐軍安東,又要主掌安東軍政,我們怎麼辦?”
“那說明東都不想給我們自治權。”袁安冷笑道,“既然東都不允許安東自治,談判就無法繼續下去,會陷入長久僵持。”
衆人一致贊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定要拿下自治權。
短暫休息後,衆人迎着風雪走向談判主帳所在。途中,李子雄權衡再三,還是主動把袁安拉到身邊,低聲問道,“對於安東大都護的人選,赤峰那邊可有意向?”
安東大都護做爲安東最高軍政長官,其重要性可想而知,雖然安州這邊提出了要求,試圖把安東大都護及都護府主要官位統統拿到手,但事實上絕無可能,不過是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等着中土一方就地還錢而已。如果中土招撫安東的結果就是讓那些原本惡名昭彰、聲名狼藉的叛賊搖身一變爲中土開疆功臣,讓一個惡貫滿盈的大盜一夜間變成了高高在上的貴族官僚,讓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叛逆突然恢復了清白並且加官升爵,誰能接受?反差太大,衝擊太大,黑白是非完全顛覆了,不但會嚴重打擊聖主和中央的威權,也會嚴重動搖律法尊嚴和國祚根基。
李風雲做爲安東都護府的“設計者”,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而既然想到了,就必然有對策,必然想盡一切辦法保護自己的勝利果實。之前因爲談判一直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考慮這個問題太早,李子雄也沒有想太多,如今雙方在安東都護府一事上已達成一致,距離談判成功越來越近,這個問題就必須考慮了,畢竟事關重大,直接關係到了己方利益,不容疏忽。
袁安搖搖頭,“到目前爲止,大總管對這個至關重要的人選沒有任何意向。”
李子雄目露懷疑之色。
袁安知道他誤會了,急忙解釋道,“某也有所懷疑,所以今日特意試探了一下黃臺公。”
“如何?”李子雄問道。
“果如所料,黃臺公根本不敢淌這趟渾水。”袁安說道,“東都以安東參加第三次東征做爲招撫的前提條件,公開表露出對我們的強烈敵意,由此完全可以預見到東都實現招撫目標後,必定秋後算帳,而我們既然敢於接受這一條件,必定將計就計,留有後手,所以未來安東局勢極其險惡,稍有不慎就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之局,安東大都護處在風口浪尖上,一不小心就會灰飛煙滅。黃臺公本來就站在風口浪尖上岌岌可危,哪裡還敢跳進咆哮漩渦自取滅亡?”
李子雄微微頷首。崔弘升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實際上即便換做李渾,此刻哪怕身陷困境,亦不敢站在刀鋒上跳舞,畢竟跟着齊王還有一線生機,而跳進安東這個陷阱就必死無疑了。
“不過黃臺公有句話倒是讓某豁然開朗,對大總管的真實想法也有了些估猜。”
袁安接下來的這句話頓時引起了李子雄的濃厚興趣,“黃臺公說了甚?”
“黃臺公說,我們對安東大都護的品秩要求太高,最高從二品,最低正三品,除了當朝宰執,無人可以勝任。”
當朝宰執?李子雄靈光一閃,豁然頓悟,脫口叫道,“原來如此,原來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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