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善經見到李風雲,開門見山,直接問,“赤峰之約,是否有效?”
當初在赤峰,李風雲和楊善經曾有一年內互不侵犯之約定。
李風雲需要時間穩定安東,更需要遠征高句麗以謀求更快發展,而楊善經則需要爲大漠贏得寶貴的戰爭準備時間,爲牙帳主和派贏得更多話語權,所以雙方都不想在安東大打出手,更不想讓中土漁翁得利,白撿便宜。只是當時李風雲無法確定安東迴歸談判的最終結果,而楊善經也不能確定始畢可汗和牙帳在安東危機上的最後底線,雙方只能先做個約定,然後走一步看一步,力爭利益最大化。
現在安州這邊大軍雲集,形勢明顯不對,楊善經當然着急,希望李風雲給他一個真實答案,讓他對當前形勢有個正確認識。
李風雲一邊請楊善經坐下,一邊笑道,“赤峰之約,當然有效,怎麼?你想反悔?是不是牙帳那邊有了決策,打算不惜代價奪回安東?”
楊善經沒有回答,而是追問道,“城外大軍如何解釋?”
“某就知道你會誤會。”李風雲揶揄道,“看到連營十幾裡,你是不是嚇得魂飛魄散?”
“誤會?”楊善經冷笑,“你的主力大軍都在赤峰,這支大軍肯定由幽燕而來,某豈能誤會?當初在赤峰,你曾預言中土要發動第三次東征,但如今中土大軍卻出現在安州,這如何解釋?”
李風雲笑着搖搖頭,“某說城外大軍都是某的人馬,你信不信?”
“某當然不信。”楊善經不假思索地說道,“你如果有這麼多軍隊,早在長城內殺出一片天地了,何須冒着全軍覆沒之險出塞作戰?”
“你不信也得信。”李風雲收斂笑容,神情嚴肅地說道,“城外大軍就是某的軍隊,是某留在燕北的軍隊。”
接着李風雲把當日自己北上轉戰,深陷包圍,不得不兵分兩路,一路留守飛狐保個退路,一路出塞攻打安州之事和盤托出。
楊善經將信將疑,“十幾萬人馬,就這樣大搖大擺安全出關了?你至今沒有真正迴歸中土,皇帝又憑什麼信任你,讓你的實力急驟暴漲?這不是養虎爲患嗎?”
“東都當然不會養虎爲患。”李風雲說道,“某這十幾萬人馬之所以安全撤至安州,是因爲某付出了讓東都滿意的代價。”
“什麼代價?”楊善經急切問道。
“某將率軍參加第三次東征。”李風雲說道,“某在赤峰的預測完全正確,東都已決定發動第三次東征。”
“當真有第三次東征?”楊善經驚訝了,“何時形成決策?可曾昭告天下?”
自從李風雲做出第三次東征的預測後,他就一直很關注,因爲這關係到大漠能否順利爭取到充足的戰爭準備時間,然而到目前爲止,他尚未接到相關消息,這就奇怪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第三次東征這等重大決策,擬定之後肯定要昭告天下立即實施,立即徵召軍隊徵調徭役糧草,怎麼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早已形成決策,但尚未昭告天下。”李風雲不動聲色地說道,“之所以沒有昭告天下,是因爲安東大軍纔是第三次東征的主力,而安東主力遠征之前,我們必須解決安東鎮戍問題。”李風雲擡手指向索頭水方向,“這就是城外大軍的由來,也是某留在燕北的十幾萬人馬安全出塞的原因所在。他們到了安州,安東鎮戍問題就解決了,某也就可以帶着主力大軍遠征高句麗了,而東都也就可以昭告天下,開始第三次東征了。”
楊善經輕輕點頭,沉思少許,問道,“當前局勢下,東都的目標應該是南北戰爭,東都沒必要發動第三次東征,所以第三次東征的目的是什麼?是不是東都要借刀殺人,要藉助高句麗的力量消耗你,讓你和高句麗打個兩敗俱傷、玉石俱焚,以最小代價剷除你這個禍患?”
李風雲笑了,“你有話直說,無須試探。你所擔心的,無非就是第三次東征是個騙局,是個陷阱,是蓄意欺騙和麻痹大漠,實際上可能聲東擊西,東都名義上調集大軍遠征高句麗,實則暗中陳兵於長城,乘着大漠與西突厥激戰大金山之際,突然北上攻擊,越過陰山,直殺萬山海,打突厥人一個措手不及。”
“如此說來,某的擔心並不是無中生有。”楊善經神色凝重,兩眼緊緊盯着李風雲,試圖從其表情變化上窺探到“蛛絲馬跡”。
李風雲微笑點頭,“某如果說這不是騙局,不是陷阱,你肯定不信,既然如此,那你就有的放矢,未雨綢繆好了。”
這話聽在楊善經耳中,卻是語含雙關,讓其駭然心驚。東都好手段,計中計,局中局,不動聲色間就做了個真實的騙局,讓人防不勝防。
第三次東征肯定是真實可信的,因爲李風雲沒必要騙他,而李風雲爲了把留在長城內的十幾萬人馬安全撤至安州,爲了能夠贏得東都源源不斷的物資支援,爲了儘快在安東站住腳,也只有向東都低頭,爲東都去遼東戰場上衝鋒陷陣,行險一搏。
現在高句麗奄奄一息了,就算東都居心叵測,要借刀殺人,高句麗這把刀也太鈍了,而從李風雲的角度來說,這也是一個機會,一個消滅高句麗壯大自己的機會,一旦大獲全勝,安東實力必定有個飛躍,所以將計就計,明知山有虎,也偏向虎山行。
然而,第三次東征也是個騙局。中土東征的目的事實上已經達到,高句麗慘遭戰爭重創,苟延殘喘,對中土的威脅已不復存在,所以不論從政治上還是軍事上,中土都沒必要發動第三次東征,但中土反其道而行之,大張旗鼓地進行第三次東征,決心把東征進行到底,誓死摧毀高句麗,這就不對了,這明顯就有問題,這肯定是個針對大漠的騙局。
第三次東征必然吸引大漠的注意力,一旦牙帳對南北形勢做出誤判,形成錯誤決策,掉進中土的陷阱,必然會遭到中土的致命一擊,在南北大戰中一敗塗地。
楊善經越想越是害怕,寒意層生。
現在回頭看看,東都的謀略確實非同凡響,安東的這個佈局太大,一環套一環,連環局,不但以匪夷所思的手段和速度,迅速攻佔了安東,搶佔了南北對峙中的優勢,還以此爲陷阱,試圖欺騙和麻痹大漠,讓本已腹背受敵的大漠再一次上當受騙。而大漠一旦中計,集中力量於大金山方向,與西突厥大打出手,則磧南就空虛了,後背就必然暴露在中土面前,就無法阻擋中土的攻擊,如此中土就與西突厥形成了左右夾擊之勢,大漠必敗無疑。
楊善經沉思良久,再次問道,“赤峰之約,是否有效?”
“當然有效。”李風雲毫不猶豫地答覆道,“以我安東目前的兵力,加上長城內的有力支援,再加上裴世矩的親自坐鎮,足以保證安東的安全,即便某率安東主力遠征高句麗,安東也是大軍雲集,固若金湯,所以赤峰之約,某有信心。”
楊善經又問,“你何時率軍遠征?”
“某已下令參加遠征的軍隊迅速趕赴赤峰集結。”李風雲答道,“不出意外的話,本月底之前,某將率軍東進。”
楊善經沉吟少許,又問,“目前安東是你說了算,還是裴世矩主掌大局?你遠征之後,你留在安東的部下遵從誰的命令?”
李風雲笑了,戲謔道,“裴世矩已是風燭殘年,有何可怕?”
楊善經嚴肅說道,“某可以相信你,但絕不相信裴世矩。你離開安東後,如果你留在安東的部下都遵從裴世矩的命令,我們就不能不考慮南北大戰突然爆發的可能性,牙帳必定要高度戒備,磧東南一線必須陳以重兵以防不測。”
李風雲笑容更甚,“你爲何相信某?你就不怕某設局騙你?”
“榆林之後,你被中土拋棄,天下之大,卻無立錐之地。”楊善經冷笑道,“你以爲你帶着安東迴歸中土,就能與皇帝和宇文述握手言和,就能重新贏得裴世矩的信任,就能換來自己的錦繡前程?你白日做夢,東都之所以讓李平原復出,是因爲他有可利用的價值,而這個價值一旦被東都榨乾吃盡,接下來就是兔死狗烹之局。”
楊善經手指李風雲,“阿兄,你說你要努力實現自己的誓言,如何實現?不稱霸,不稱王,你拿什麼實現自己的誓言?你野心大,你膽子更大,你明面上拿着安東與中土討價還價,暗地裡卻與大漠眉來眼去,腳踩兩條船,兩邊漁利,其心可誅啊。”
李風雲大笑,“知我者,七郎也。不過讓你失望了,某遠征之後,留在安東的部下必須遵從裴世矩的命令。”
楊善經眉頭緊皺,“你不怕重蹈覆轍?當年正是裴世矩背後下黑手,給了你致命一擊,你忘了?前車之鑑後事之師,一旦裴世矩乘你遠征之際,大開殺戒,把你的部下屠戮一淨,安東豈不拱手相送?失去了安東,你只能掙扎於遼東,困守一隅,即便再度崛起,稱霸遠東,又能對中土構成多大威脅?你還有機會報仇雪恨?”
李風雲向楊善經伸出大拇指,“七郎厲害,挑撥得很好,但某寧願相信裴世矩,也不會相信你,因爲你已經不是中土人了,你是牙帳權貴,是突厥人的兄弟。”
楊善經面無表情。
李風雲向他伸出一隻手,“七郎,你說你沒有背叛中土,那好,證明給某看。”
楊善經眼神複雜,躊躇良久,緩緩伸手,輕輕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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