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高句麗首府,平壤。
最近從遼水一線傳來的各種消息證實中土極有可能發動第三次攻擊,這讓高句麗王高元和他的中樞大臣們焦慮不安,夜不能寐。
這場戰爭已經進入第三年,雖然從去年初秋開始中土大軍就停止了攻擊,撤到了遼水以西,但中土皇帝始終滯留於邊疆,一直沒有返回東都,中土的大軍也始終滯留於懷遠鎮,一直沒有撤軍跡象,這足以說明中土並沒有放棄攻擊,於是高句麗不得不繼續動員全部力量進行備戰。
然而,高句麗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在過去兩年裡,高句麗傾盡國力與中土作戰,消耗巨大,產出甚少,人口和物資都急劇減少,雖然第一年大捷,繳獲很多,第二年也把中土大軍成功阻擋於鴨綠水,讓一半國土免遭塗炭,但這並不能拯救高句麗於水火,不能阻止糧食危機的爆發,不能遏制國力的衰落,尤其去年底大饑荒席捲鴨綠水兩岸後,形勢加速惡化,大量人口逃離家園,民心因此崩潰,軍心因此動盪,敗亡之陰霾籠罩了整個高句麗。
與此同時,新羅、百濟兩個老對手乘火打劫,落井下石,頻繁越境侵掠,對平壤構成了嚴重威脅,牽制和分散了高句麗相當一部分力量,而多年的盟友粟末靺鞨看到高句麗迅速衰落,岌岌可危,立場和態度也隨之改變,不但加大了對高句麗的“敲詐”力度,還開始覬覦高句麗的領地,暴露出其貪婪和血腥的獰猙嘴臉。
高句麗的外部是羣敵環伺,四面楚歌,而其內部,高句麗王高元則是衆叛親離,威信喪盡。
一個王國衰落了,覬覦蠶食者衆,而一個強者沒落了,不能給盟友和部屬帶來現實利益了,當然避免不了衆叛親離,更不要說在高湯、高元父子稱霸遠東的過程中,爲了從宗主國中土身上多咬下幾塊肉,頻繁入侵中土,遭到了平壤親中土派的強烈反對和極力阻撓,結果可想而知,高湯、高元父子用盡一切手段打擊和清除政治對手,對立雙方因此結下生死仇怨,而如今血淋淋的事實證明,高湯、高元父子和支持他們的貴族們自食其果,爲自己不切實際的王霸大業付出了慘重代價,給高句麗帶來了滅族之禍。
高元可以死,支持高元的貴族也可以死,但高句麗不能亡,這是目下一大批在絕望中掙扎的高句麗貴族的共識,於是他們煽動絕望的平民發動叛亂,遊說和鼓動地方官員和軍隊將領背叛高元,試圖推翻高元,拯救高句麗,以向中土投降來贏得族羣的生存,來重建一個新高句麗。
這種內憂外患的局勢下,高元和他的支持者們焦頭爛額、顧此失彼、窮於應付,已難以爲繼,此時不要說集中全國力量迎戰中土的第三次攻擊,就連穩定平壤政局、穩定國內局勢都難以做到,可謂內外交困、日暮途窮了。
這天高元急召大將軍乙支文德和姜以微,告訴他們一個雖早有預料但始終抱有一絲僥倖的壞消息,中土皇帝於二月二十下旨第三次攻打高句麗。
乙支文德和姜以微不約而同地望向丞相高建武,目露不滿之色。如此重要消息,竟然到現在才傳到平壤,貽誤大事啊。
丞相高建武出身王族,年過半百,身材削瘦,憔悴不堪,發須因過度操勞而呈灰白之色,給人一種蒼老衰弱之感。他看到兩位大將軍都露出質詢之色,不禁無奈搖頭,“自斛斯政逃亡而來,中土皇帝便對其內部展開了一次大清洗,對重要機密的管控亦更爲嚴格,我們已經很難從其內部獲得有價值的消息。至於這個消息,已經在懷遠鎮半公開了,所以我們的眼線才能打探到。”
“如此說來,中土人馬上就要發動攻擊了。”乙支文德與姜以微四目相顧,彼此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深重憂色。
乙支文德和姜以微也都是五十多歲的老軍了,他們都是高湯時期的股肱重臣,都有稱霸遠東的志向,一生都在爲追逐夢想而奮鬥,但如今不僅夢想破滅,就連種族都陷入存亡之危,所以他們對罪魁禍首中土切齒痛恨,他們不甘心失敗,他們要守護高句麗,要重建高句麗的輝煌和榮耀。
只是,目前局面下,他們力挽狂瀾的手段已非常有限,經濟已經崩潰,武力過於懸殊,政治上更是深陷分裂和內訌,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窮途末路,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高句麗人對中土入侵的沖天仇恨和求生的強烈慾望,但打仗打的是國力,以弱勝強可一不可再,當戰爭進入第三年,面對強大的中土,高句麗已無力再戰,敗亡是必然,除非上蒼眷顧,再賜奇蹟。
高元三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雄心勃勃的年紀,當然想幹一番大事業,實現高句麗稱霸遠東的理想,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鼎盛時期的高句麗恰好碰上了雄起的中土,遠東狼王根本不是中土雄獅的對手,這一仗還沒打便已分出勝負。
過去的兩年裡高句麗的確打贏了戰鬥,卻輸掉了戰爭。遠東狼王用盡所有力氣打傷了雄獅,趕走了雄獅,但付出的代價很慘重,如今它奄奄一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雄獅大搖大擺地殺過來,任其宰割。
高元不能束手待斃,他要奮起餘力,殊死一搏,以期絕處逢生,所以他請來兩位老帥,求教對策。
“前兩年的輝煌戰果,充分證明我們之前的對策非常正確,無需更改。”姜以微不假思索,自信滿滿地說道,“鴨綠水以西,以重兵堅守遼東、烏骨兩座重鎮,與敵死戰,以達到牽制和分散敵軍力量,遲滯和拖延敵軍攻擊速度之目的;鴨綠水以東,以重兵堅守鴨綠水、薩水兩道河流,利用天然險阻,利用雨季優勢,不惜代價阻殺敵軍,竭盡全力延緩敵軍包圍平壤的時間。冬天一到,敵軍被動,勝利就屬於我們。”
高元面無表情。乙支文德神情嚴峻。
高建武看了一眼姜以微,搖搖手,嘆道,“前年,我們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去年,我們傾盡所有,誓死一戰。今年,我們一無所有,國庫空竭,人力物力財力幾近崩潰,如何去戰?拿什麼去戰?若士氣和勇氣可以擊敗敵軍,守住城池,贏得戰鬥,高句麗又何至於有亡國之禍?”
姜以微冷笑,“我們的確堅持不住了,但中土又能堅持多久?從我們收集的敵情中可看出,中土現在的局勢非常糟糕,內憂外患一起爆發,其險惡程度遠遠超過了我們,所以我們只要堅持到底,不惜代價堅持到底,勝利就一定屬於我們。”
“是的,中土形勢的確很糟糕,我們因此抱有僥倖,認爲中土可能放棄攻擊,但是,現在的事實告訴我們,中土即將發動第三次攻擊,所以真相是,中土可以堅持下去,而我們要倒下了。”高建武無奈長嘆,“這一仗勝負已分,繼續打下去,我們就算在戰場上再一次擊敗中土又如何?最後我們還能剩下什麼?我們是否可以憑藉這三年來的三次勝利,讓高句麗在廢墟上重新站起來?讓高句麗重新成爲遠東霸主?”
沒人回答,一片死寂。
“答案是否定的。”高建武自問自答,繼續說道,“我們與中土作戰,每一場勝利都將讓我們付出不可承受之代價。中土損失二十萬將士,不會傷筋動骨,更不會傷及元氣,而我們只要損失五萬將士就元氣大傷,若損失十萬將士,我們就有亡國之危。在過去兩年的激戰中,我們傷亡的將士已接近五萬,我們損失的人口已超過十萬,至於損毀的城池、房屋、田園更是難以計數,而去年底的大饑荒更是給了我們致命一擊。”
“這種困局下,想象一下,如果今年我們繼續與中土作戰,在每一座城池、每一條河流、每一寸國土上與中土奮戰到底,不死不休,最終結果是什麼?很顯然,就算我們打贏了,堅持下來了,也奄奄一息了。”
“如果中土明年發動第四次攻擊,我們如何抵擋?如果年底新羅、百濟聯手北上入侵,粟末靺鞨亦是背信棄義,乘火打劫、落井下石,我們怎麼辦?”
“更嚴重的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困境,新羅、百濟、粟末靺鞨一清二楚,如果今年他們默契配合中土,與中土四面同攻,傾盡全力蠶食我高句麗,我們怎麼辦?”
無人迴應,氣氛很壓抑。
良久,姜以微說話了,“今年,我們並不是沒有創造奇蹟的機會。”
“你是說突厥人?”高建武連連搖頭,“突厥人不可信。今春突厥使者之所以帶着一支龐大商隊千里迢迢而來,其目的很明顯,就是想利用我們牽制中土人,從而給他們奪回安州贏得更多時間。但中土人既然已經決定向我們發動第三次攻擊,就足以說明中土攻佔安州的目的正是要利用安州吸引突厥人的注意力,牢牢牽制住東胡諸種,不給他們任何援助我們的機會。如此拙劣伎倆,突厥人豈能看不到?既然看到了,突厥人還敢冒着挑起南北大戰的危險,爲自己一個有力別部的覆滅而向中土開戰?”
姜以微忍不住了,冷哂道,“以丞相所言,今年這一仗我們乾脆不打了,拱手投降,束手就縛,引頸待宰吧。”
“事已至此,求和當然是上策。”高建武苦笑,“但問題是,這一仗中土損兵折將,中土皇帝更是顏面盡失,又豈會輕易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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