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氣總是多變,清早還是晴空萬里,未到晌午卻已經鉛雲低垂,那雲厚的像是要把天也壓下來。不一會豆大的雨點便悉數砸了下來,打在昭仁殿黃琉璃瓦上,發出碎碎的聲響。
臺階下黑壓壓跪着十幾個太監,讓雨一澆,穿着的葛布箭衣溼乎乎的貼在身上。李德全擡頭看看天,這雨不急不緩,也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又擡頭見雨中的匾額,被雨淋的黃的更黃,藍的更藍,分外鮮豔。
這一擡頭,雨水又順着帽檐流下來,伸手抹了一把,又有水流順着流下來。
李德全心裡暗暗嘟囔着,也不知道哪個嘴欠的,把皇帝出宮的事情傳到了太皇太后耳朵裡,要不是馬堷達把一切都攔在自己身上,這會子怕是挨的不是雨點子而是板子了。雨越發的大了起來,水流順着額頭流下來矇住了眼睛。
已近末時,雨漸漸小了下來,如煙如霧,隆禧館的殿宇在這雨意迷茫裡顯得分外清靜,雨從房檐上淌下來,水滴子連成千絲萬線,打溼了窗上的綃紗。
太醫院的人換了藥,又囑咐了禁忌,方撐了油紙傘去了,估摸着墨婉這傷一時半會兒的也痊癒不了,請了萬歲爺的示下,讓暫住在這隆禧館裡,瑾玉便趁着空擋無事,到墨婉住着的耳房,把她的常用之物取來。此時的內堂裡只剩下墨婉一人,靜靜的躺在牀上,看着碧色攢花的軟簾掛在銅鉤上,和窗外的雨聲極搭調。
剛剛換藥疼的通身是汗,這一靜下來,倒發起了冷,她單手提了提錦緞的被子蓋至頸下。門口處響起咿呀呀的門響,墨婉想,此時必是瑾玉嫌雨大沒去取東西,正想着,卻聽見不一樣的腳步聲,極熟悉有力的,由外堂漸漸入得內堂,側頭看去,竟是皇帝,只穿着紫紗長衣,腰間的明黃色帶子上也只繫了荷包,顯得很是清朗。
墨婉見他只一人,並未帶着隨身的太監,不由的愣了一下,說:“皇上怎麼來了?……奴才實在起不來身,不能施禮,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聽她的聲音微小,甚是無力,走到牀邊,輕聲說:“朕知道,前兒朕來瞧你的時候還是昏睡着,晚上回了說是你醒了,朕掂量着你剛醒也該休息,來瞧瞧你,你不要動,只管躺你的。”
墨婉心底一暖,張了張嘴,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應了聲:“是。”
順着牀沿坐下,不想坐到了錦緞被子上,被子一扯,牽動了她的傷處,惹的她輕輕吭了一聲,他乍然起身,問:“怎麼?弄疼了嗎?”
她皺眉搖頭:“這點疼算什麼,剛纔上藥的時候纔是真真兒的疼死個人。”說完嘟起嘴來。
他看她嬌憨依舊,臉上卻毫無血色,心裡不免有絲心疼,說:“太醫說這毒雖烈,可要是挺過第一關便算是熬過來,今兒見你雖沒有氣力,精神倒還算好,像是熬過了,也算是造化。”
她故作頑皮笑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終究無力,只說了這麼幾句便喘了起來。
“你這算是替朕受了苦,朕會記得。”他說着,去握她的手,觸及她指尖微涼,不由得緊緊握着。
她未曾料到皇帝如此說,一時無語,只定定看着他。
她想,她是錯想了他,縱使他是皇帝又如何?自己那樣的算計着,難道不是枉了他的心思?
皇帝只留了半柱香的功夫,便起身出了隆禧館,雨下的越發大了,等在殿外的小太監見皇帝出了殿門,忙撐傘跟在身後。
他回頭望去,隆禧館黃色琉璃瓦屋檐下並排放着數盆安石榴,那花開的正旺,油綠綠的葉子被雨水浸的更加濃郁起來,映襯着漆了硃紅的木質窗櫺一併淹沒在這濛濛的細雨中。
一直到了乾清宮,雨纔有小了起來,淅淅瀝瀝不多時便停了下來,只有屋檐上的積水順着琉璃瓦偶爾低落。
康熙坐在御案前,凝神看着摺子,一手擡筆去沾硃砂,看到曹寅站在一邊正在添着硃砂,眉頭一皺,問:“怎麼是你?”
平日裡這些事情都是由太監辦的,如今乾清宮的太監都被轟到昭仁殿門前罰跪去了,曹寅只好臨時客串。
皇帝問話,曹寅答:“回皇上,乾清宮太監都在罰跪呢。”
皇帝沾了硃砂,在摺子上點寫着:“哦。”了一聲。
曹寅說:“從頭午到現在,怕也有三四個時辰了。”
皇帝撂下筆:“你倒會替他們求情,想必這事兒你也有份兒。”
曹寅聽皇帝如是說,忙到御案前跪倒:“奴才萬萬不敢。”
皇帝起身,說:“罷了,起來吧,朕是知道你的忠心,就算他們都誑了朕你也不會。”
曹寅這才起身,說:“皇上,這雨天,他們又是些閹人,再這樣下去怕是就廢了。”
皇帝想了想,說:“叫他們都起了罷,還有馬慶福,平日裡跟着朕慣了的,想必這四十板子下去也夠他受的,傳朕的話,讓他養着這幾日也不必來了,若有下次先提了他的腦袋。”
東五所裡,一間寬敞的下房收拾的很是乾淨,馬慶福正趴在牀上。爲了方便照顧皇帝,他本是住在乾清宮的耳房裡,這次被罰了養着傷,不方便住在乾清宮,便在這裡收拾了間房,暫住下來。
小太監宋寶四正小心的給他上着藥,馬慶福問:“算來今天是你應執,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宋寶四回:“堷達病着還惦記着差事,萬歲爺這會兒去了慈寧宮,只帶了身邊只帶了李德全,我惦記着堷達就來瞧瞧,等萬歲爺回來,我也就回去了,沒人知道。”
馬慶福輕輕動了動,只覺得全身要散了架子,對宋寶四說:“平日裡跟着萬歲爺,這幫猴崽子整日圍着我轉,現如今我受了罰,也就是你能到我近前。”
宋寶四說:“堷達可別多想,現在萬歲爺跟前少了您,大夥兒心裡都沒了個底兒,巴巴的盼望您能快些回去呢。”
馬慶福嘆了口氣:“見天兒這麼窩着好人也窩出病來了,往日裡忙不覺得什麼,這一閒下來就饞這口酒喝,你去把我那紅段子包的六角匣子打開,裡面是些隨銀子,你儘管多拿些去。”
宋寶四平日裡在馬慶福手下當差,哪裡敢要他的銀子,只說:“喑達想喝酒,我給堷達買來就是了。”
馬慶福說:“你小子還算有點孝心,我那銀子現在不花什麼時候花?你儘管拿去,也不單單是買酒,你代我走一趟,出了西華門,一路往南走,有個倡耳衚衕,一進衚衕口就能看到一個酒館兒,掛着張家老店的幌子,他家的酒最純,我平日裡沒少在他家吃酒,還欠了七兩三錢的散碎銀子,你幫我一併還了吧。”
宋寶四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拿了銀子,臨走馬慶福又囑咐:“你別走錯了,是倡耳衚衕的張家老店。”
宋寶四答應着出了房門。
入夜的暖閣裡掛了紗窗,有風徐來頗爲涼爽,皇帝擡頭看曹寅站在下面,臉色微黃,連眼睛都塌了下去,這些日子連夜審那犯人,也算是辛苦他了。
因殿門前的白紗燈仍然掛在石欄上,衆人皆知皇帝此時正閱着摺子,四下裡沒有半點動靜,李德全站在皇帝身後兩步以外,忽然聽見門外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偷眼看,皇帝不由得眉頭一皺,門前有人低語,不一會小太監推門而入,到曹寅跟前耳語了幾句,就見曹寅臉色大變,面如薑黃。
皇帝未擡眼,問道:“什麼事這麼慌張?”
曹寅忙上前行了禮方走到御前,貼近皇帝低語了幾句,就見皇帝臉色越來越深,還未等曹寅說完已經將手中玳瑁管的紫毫御筆重重的砸在案子上,震的殿內諸人皆面如土色。
曹寅額頭鬢角已經滲出汗來,見皇帝如此舉動忙跪在地上,只說:“奴才失職,請皇上治罪。”
片刻皇帝臉色恢復如常,道:“你確實有失職之過。”又叫李德全抹了桌上的濺開的硃砂,舉目看着殿內童臂粗的燈燭說:“隨朕到西暖閣。”
御駕移到西暖閣,因爲馬慶福帶傷修養,李德全就一直跟在康熙身邊。
到了暖閣,李德全疾走兩步,上前給皇帝打了紗簾子,皇帝跨步入內,李德全跟在身後。康熙坐定,說:“你們都下去,朕不叫你們都不要進來。”
李德全一愣,打發殿內的宮人退去。
殿內只留了曹寅和皇帝二人。
夜漸漸深了下去,曹大人依舊沒有出來,李德全想,殿內的布的冰估計早已經化成湯了,側眼看看,屋內的蠟燭因時間久了沒有人剪,映出的燭光也有些搖晃起來。可皇帝沒有傳喚,誰也不敢進去,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夏季人本就容易犯困,李德全靠在朱漆紅柱上不由的打着哈欠,趙寶東蹭到李德全身邊,問:“我說萬歲爺怎麼還不叫人兒?這都什麼時辰了?”
李德全白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說:“你着急了?你就去問問萬歲爺啊。”
趙寶東說:“我說你跟着萬歲爺沒兩天,說起話來都氣兒高了?”
李德全不搭理他,把身子扭到一邊,才聽見暖閣裡皇帝的聲音:“來人。”
李德全精神一振,忙正了正帽子急步進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