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悽悽,遠處翼角上懸着的殘陽映照着整個宮城,戀戀不捨的留下幾抹餘暉,頭頂偶爾聽見幾聲歸雁的鳴叫,暗紫的天空彷彿只剩了那雁掠過的身影罷了。那風摩挲着窗櫺,發出吱吱的聲響,屋子裡,紗罩中的蠟燭也被吹的搖曳起來,讓整個屋子忽明忽暗,那酸枝木案几的影子被拉長又縮短。
紅珍剛到儲秀宮四五天,見窗外的天已經快黑透了,便照着墨婉的吩咐關了窗子,轉身站在一旁。所謂春困秋乏,一入了秋,人就覺得乏累的很,今兒不是墨婉侍寢,她便早早的叫瑾玉伺候着安寢。紅珍見墨婉端端的坐在銅鏡前,瑾玉便爲她卸了髮髻上的珠花和玉簪,梨香託着漆盤站在一邊,瑾玉便將那卸下來的珠花,髮簪,步搖,一樣一樣,一件一件擺在那繪了蝠紋的大盤裡,因自己剛來不久,也就只看着瑾玉與梨香二人,並不插手。
今兒墨婉叫吹熄了兩盞紗燈,屋子就變得昏暗起來,讓人更覺得昏昏欲睡。
瑾玉將墨婉髮髻上最後一個白玉青花簪子抽了出來,那墨瀑般的長髮便潑灑下來,落在那錦緞穿花的褂子上,好像碧底的墨玉,一絲絲,一縷縷,糾葛不清,紅珍想,這樣一個女子,定有着紗綢一般輕薄的性子。
正想着,卻見瑾玉正欲將那白玉青花的簪子回手放在漆盤上,卻沒等到盤子上方便鬆了手,梨香忙向前半步,卻依舊沒有接住,只聽叮噹一聲脆響,白玉簪子在青磚地面上磕成了三節。
梨香見狀,忙低身跪倒,彷彿是受了驚,只道:“奴才失手。”
墨婉轉過身來,瞧了眼地上的斷成三節的玉簪,眉頭蹙的極深,道:“你是做什麼的?讓你託個盤子都託不好,好端端的玉簪子就這樣毀了。”
梨香顫着聲道:“奴才知錯了,請主子責罰。”
墨婉卻輕哼一聲:“責罰?你知道這簪子可是萬歲爺賞的,毀了御賜的物件,你擔當的起嗎?”
這樣一說,梨香便更加無措起來,只煞白張臉說:“這,奴才只是託着漆盤未動,不想瑾玉姐姐還沒碰到盤子便鬆了手,奴才萬萬沒想會掉了地上。”
瑾玉一聽,登時便惱了:“你莫要渾說,自己託了盤子將那簪子掉到地上,老實認錯也就罷了,怎麼還賴到我頭上來?”說完便也跪下,說:“主子瞧得真切,這與奴才沒半點瓜葛。”
梨香道:“明明就是你沒放穩當,怎地就賴到我頭上,不信你便去問紅珍,她就在身後站着,定是看的真切。”
幾人都瞧着紅珍。
紅珍自是看的清楚,早知是瑾玉沒有放的穩妥,再加這幾日瑾玉總是對她不冷不熱,活計也專挑那費力不討好的與她,她雖不十分喜歡梨香,卻有七分厭惡瑾玉,便實話實說道:“奴才看的真切,是瑾玉沒將那玉簪子放得穩妥,這才掉落在地上。”
墨婉斜眺着眼睛看着紅珍,紅珍見她面色不善,便也不再多言,只將頭深深低下。
墨婉道:“誰讓你說話了?這屋檐子低下恐怕是太沒規矩,主子沒叫說,奴才自己便說起來,還會斷官司了?”
一聽這話,紅珍便也想不透這主子爲何偏袒瑾玉,只知不妙,也跪了下去說:“奴才知錯了。”
墨婉又道:“即是知錯了,就到外堂站着去,省的在這裡礙我的眼。”
梨香與紅珍相望一眼,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只聽墨婉道:“瑾玉,起來吧,吹了燈咱便歇了。”
內堂裡熄了燈,外堂便也黑漆漆的沒有了亮,只剩下月透過綃紗,朦朧的照進來,那月色如水,好似一把一切都襯的冰涼冰涼的。
紅珍氣鼓鼓的站在外堂,聽內堂裡沒了聲息,又看着身邊低眉順眼的梨香,便輕輕拉了她的袖子,見梨香迴轉頭才壓低了聲音道:“咱這主子怎麼這麼刁蠻?”
梨香忙搖頭,做了噤聲的手勢。
紅珍擺手,說:“不打緊,沒了響動,定是睡了的。”
梨香這纔將頭靠向紅珍,用極輕的聲音道:“她久受隆寵,自然性子嬌慣的很,要說好,便只對瑾玉一個人好罷了,那瑾玉隨她身邊,是她的心腹人兒,對我們一向如此。”
紅珍輕撇了嘴,那樣子極不屑,又不解,問:“難道你們不是伺候她的?如此偏心?”
梨香險些哭了出來:“你當真不知?瑾玉是她沒封答應的時候便伺候她了,誰知其中有什麼奧妙。”
紅珍驚異:“難不成還與瑾玉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梨香忙捂住紅珍的嘴,道:“可小聲着點,若是讓裡間屋的聽見了可不得了。”
兩人便不再言語。
次日,紅珍只說自己有樣墜子不見了,想回原來的住處尋去,墨婉卻極不願意,說是伺候的人本就不夠,還要告假,紅珍便說那墜子本是太皇太后賞賜之物,若是丟了也擔當不起,墨婉無奈才放了她兩個時辰的假。
紅珍謝了恩,方轉身出了儲秀宮。
墨婉又叫瑾玉取了一串珍珠,一根金簪,交與定德和瑞慶,讓他們送到鹹福宮布貴人處,兩人應承了,退出了西配殿。
趙奇與梨香看着他們二人前腳踏出了儲秀宮門,便忙對墨婉道:“主子,走了。”
墨婉這才抻頭朝垂花門處一瞧,果真人已經不見,才舒了長長一口氣,拉着梨香坐到炕上,道:“昨兒晚上真真苦了你。”
梨香嗤嗤笑了說:“主子裝得可真像,若不是商量好的,還當真要把我嚇壞了呢。”又說:“瑾玉姐姐也不賴,這叫什麼,什麼,好衣裳沒有縫。”
趙奇在一旁道:“你可得了吧,那叫天衣無縫。”
梨香白了趙奇一眼:“就你有學問,昨兒你怎麼不來演戲?偷懶回去睡覺,這會子又來數叨我。”
墨婉笑道:“好了,好了,昨兒是梨香捱了辛苦,生生站了一夜,我當給你倒杯茶,慰勞一下才好。”說着便將炕桌上的茶盞倒滿,瑾玉笑着道:“我來。”
墨婉道:“讓你代勞便是不誠心致謝。”說着將茶盞遞給梨香。
梨香一下難爲情起來,接不也是,不接也不是,只聽墨婉道:“你怎麼變得這樣執拗?給你倒了,你只管喝了便是,你站了一夜,我只伸手倒杯茶與你,這買賣還是我划算的。”
衆人笑着,梨香便接過茶喝了下去,放下茶盞正色道:“主子,你說紅珍這會子告假是不是有什麼蹊蹺啊?”
墨婉道:“我還想問你,昨兒她與你說了什麼沒有?”
梨香便將昨兒夜裡的話一字不漏的學了一遍,連那表情也學了出來。
瑾玉便緊鎖着眉頭,說:“我怎覺得她這話裡有話,像是有什麼事兒咱們不知道的。”
墨婉也點頭。
幾人商量了一陣子,趙奇道:“主子只給了紅珍兩個時辰,怕是一會兒就回來了,要怎麼辦,主子也好快些拿個主意。”
墨婉道:“只憑着這麼兩句話,也想不出什麼,只覺得這個紅珍不對頭,慈寧宮也不對頭,咱們只管再將戲演下去,我料得她也能露出些話兒來。”
瑾玉點頭道:“好在她入宮沒幾年,年紀尚輕,按着主子說辦,許是能套出點什麼”
沒到兩個時辰,紅珍便回來了。
衆人皆各自忙着差事,也就無話。
因趙奇與定德和瑞慶同住,瑾玉又守夜,梨香便與紅珍同住,幾天下來梨香不是幫着紅珍打水,就是幫着鋪牀,二人關係便也比初見時親近了許多,梨香也曾趁着二人話說的熱乎時問過紅珍爲何被從慈寧宮差派到儲秀宮這裡,紅珍卻只說:“太皇太后年歲大了,不喜人多,便將我差到這裡。”其他便一字不提。
這日瑾玉告了假,歇了午覺起來,只要由梨香伺候梳洗,紅珍在一邊取了首飾候着。梨香一邊謹慎的梳着頭髮,許是那篦子勾了頭髮將墨婉弄的疼了,便聽墨婉喊了聲“哎呦。”一手捂着頭髮,一手將身邊的梨香一推,那梨香站立不穩,直向一邊倒去,卻不想正撞到一旁的紅珍,連着將那紅珍也撞倒在地,紅珍手中本還握着瓔珞,一急也鬆了手,將那瓔珞狠狠的摔在地上。
二人見勢不好,皆滾爬起來,跪倒在地連聲道:“請主子贖罪。”
墨婉顯是發了怒,登時站了起來,指着二人罵道:“你們這些個賤蹄子,什麼都做不好,”又伸手抓起梨香的領子道:“你倒瞧瞧,梳個頭便梳下這麼許多頭髮,要憑着你,今兒掉一縷,明兒掉一縷,還不把我梳成了禿子尼姑?。”
正說着,門口卻響腳步聲,正是瑾玉回來了。
她不回來還好,一回來聽說這事,難免添油加醋,猶如火上澆油。
墨婉便要罰跪
瑾玉卻說:“前兒罰了一夜也不見長了記性,依我看主子就拿那繡花針來,扎一紮她們那雙沒用的手纔好。”
紅珍梨香嚇的沒了血色,只連聲求饒,自然沒有用處。
瑾玉手裡拿着繡花針,紮了紅珍,又扎梨香,直扎的兩人連哭帶嚎。
待墨婉聽的她們哭號也夠了,便才叫瑾玉至住,打發了她們下去。
紅珍又氣又委屈,淚眼連連往外走,梨香跟在後頭,臨出門全卻趁着紅珍不注意回頭朝着瑾玉和墨婉吐了吐舌頭,嚇得瑾玉忙擺手,生怕被紅珍見着露了餡。
這扎針的主意自是墨婉想出來,全得益於還珠的容嬤嬤,再有便是着針眼極細小,扎紅珍是動真格,扎梨香卻只是做樣子,即便是回到下所,紅珍也不會發現。
人與人之間,同享福未必就感情深,若是同患難就不一樣了,紅珍與梨香不僅僅是同患難,還一同受了墨婉和瑾玉的欺負,委屈的很,偏偏那墨婉又擡舉一個,打壓兩個,有了對比,紅珍更加委屈。
夜深人靜,兩人便編排起墨婉的惡毒。
實在是越說越氣,正說到氣頭上,梨香嘆氣卻道:“你我不過是嘴上說說,人家是主子,咱是奴才,她又倍受聖寵,恐怕日後好晉了貴人,有咱們的苦日子哩。”
紅珍被針扎的生疼,心裡早就恨的癢癢,只啐了一口道:“她是什麼主子?還妄想着晉貴人,若是不是太皇太后瞧着還沒到時候,留着還有些用處,如今早就沒有命了,還當萬歲爺是真寵着她?”
這一說便剎不住閘,直把真相全盤托出,驚的梨香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