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擱下手上的花樣子,擡眼看了紅杏一眼,燭光下她的眼光幽暗不明:“從前我在庵堂裡住着,身邊都是姑子們。姑子都有些兒愛貧愛富,我一點不敢大意,只怕得罪了她們。後來太太遣了洪媽媽來接我,我還記得當日我到家時,是紅杏姐姐接的我。”
紅杏聽着玉娘提起了她回來那天的事,覺得沒頭沒腦,也不知怎麼接嘴。玉娘不等她開口,又說:“不想太太接我回來的第一日,二姐姐就叫我知道了嫡庶之分,猶如鴻泥,我當日也怪怕的,如今看着太太是個慈悲的,二姐姐也是直爽,都是好相處的,這才放了心。”說完了,這才伸手從桌上取了一隻荷包來,遞到紅杏眼前,“這是我謝謝紅杏姐姐親自走這趟給我送花樣子來。你也來得夠久了,太太那裡還等着姐姐伺候呢,我就不留姐姐說話了。”竟就下了逐客令。
紅杏接了荷包告退出來,一路上心中忐忑。她已把今兒的事想過多遍,總有哪裡不對,叫人安不下心。且三姑娘在馬氏跟前裝腔作勢要她走這一遭自然是有所圖的,或是要挾她在馬氏跟前爲她說話,或是要挾她在馬氏跟前充作她的耳目,不然何必這樣大張旗鼓。只是三姑娘偏只說那些不着邊際的話,實在是叫人摸不透她心思。
紅杏回到馬氏房中,交了差,又將玉娘賞的荷包交予馬氏看過,裡頭只裝了十個制錢,馬氏失笑:“倒也知道賞錢了,只是巴巴的叫你走這一回,只賞了這些,虧她好意思拿得出手。不過到底沒見過什麼世面,也難怪她。”
又問紅杏玉娘同她說了些什麼,紅杏不敢把玉娘說的那些話同馬氏學,便是學了,同玉娘也沒什麼大妨礙,倒是她這裡就有些說不清。所以只說是玉娘問了她針法,馬氏聽了也沒疑心,點頭令紅杏自去。
紅杏回到房中,才坐下沒多久,就見門簾一動,卻是青梅走了進來,見紅杏在牀邊坐了,信口就問了句:“你怎麼去了這麼久,三姑娘留你說話了?難得她倒是同你有話說。”紅杏聽着這句,霍然擡起頭來。
青梅信口一句話,說者無疑聽者有心,紅杏本就疑心着青梅同三姑娘私下有交往,聽了這句,竟是暗暗認定了,本待站起來揭穿,想了想,終究忍下氣,臉上到底堆不出笑模樣來:“太太都沒問我,你倒是比太太管得還多些。”又把下午洗了的那雙胭脂色幫繡通心蓮的繡鞋拿在手上,翻出剪刀來,在鞋上比劃了兩下,終究不敢剪下手,又恨恨扔在了地上。 青梅看紅杏這樣,又氣又好笑,啐道:“你今兒失心瘋了。”
紅杏挑眉看着青梅也冷笑道:“我是失心瘋了,你告訴太太去,攆了我出去,太太跟前就只剩你一個了,你豈不更得意,想做什麼也沒人知道了。”
青梅聽着紅杏聲口不對,不由皺眉,只道:“我可也沒惹你,你發瘋做什麼!”今日是她在馬氏房裡上夜,特回來取帕子的,所以也不同紅杏再爭辯,自去牀頭翻出手絹來,塞在袖筒裡,甩手出門,走到門前,又回過身來道:“我知道了,你是恨着今兒太太帶我往前頭去,卻給你沒臉。你自想想,太太要擡舉誰冷落哪個,哪是由得我們做主的。”言畢,扭頭而去。
紅杏聽青梅說起白天的事,不獨沒靜下心來,反更添了重氣,悻悻坐了回,和衣在牀上一趟扯過被子來蓋了,胡亂睡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早上起來梳洗,臨鏡一照,兩眼下青紫一片,憔悴蒼白,只得拿官粉在眼下塗了厚厚一層,勉強遮蓋過去,梳了頭,換了睡皺的衣裳,就到馬氏上房來了,進門就見青梅正服侍謝逢春穿外頭的袍子,忙過去幫手。青梅見她來了,索性丟開手,由得她去服侍謝逢春,自己過來伺候馬氏。
原來昨兒謝逢春叫馬氏用商量去吳家做客的藉口親自接回了上房。謝逢春人即回來了,馬氏又加意討好,又捏着鼻子誇讚了玉娘幾句。也是馬氏態度十分和氣,且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謝逢春不好就走的,也就在馬氏上房歇下了。
馬氏坐在妝臺前,拿眼角覷了謝逢春一眼,見他低頭在瞧跪在地上替他着鞋的紅杏,心中冷笑,因有月娘的終身在,不好爲個丫頭同謝逢春計較,就道:“老爺那日可千萬記得抽出空來,帶着大郎二郎一起過去。”
謝逢春素來有些好色,可這回倒是冤枉,他低着頭不是看紅杏的,而是在想事。聽着馬氏說話,也拿定了主意,就道:“到那日,你帶着三丫頭一起過去。”
馬氏正拿着眉黛描眉,聽着謝逢春這句,手上一抖,一筆就劃歪了,直直拖到面頰下。
馬氏容貌本就平平,臉色泛黃,脂粉也蓋不大住,這一筆劃下來,有幾分滑稽可笑。馬氏也顧不得擦去眉黛,轉身看着謝逢春,尖聲問:“老爺莫非改主意了?還是在哄我!”月娘同玉娘兩個的容貌相距甚遠,若是有玉娘那個小丫頭在,月娘只怕要叫她比得一絲光彩也無。月娘那孩子性子驕傲任性,哪裡能受這些委屈。
謝逢春穿好鞋,站起身來,在地上踱了幾步,轉頭對馬氏說:“我不過放她出去試試,若是在吳家這種地方都縮手縮腳,上不得檯面,還指望她什麼!你替她去準備衣裳好帶她出門。”不待馬氏再說,擡腳走了出去。
馬氏怔怔在妝臺前坐了,青梅紅杏兩個看着馬氏臉色陰沉,都不敢出聲,隻立在她身後。過了好一回,馬氏方纔長長出了口氣,一眼瞥見青梅紅杏兩個還在身後站着,眉眼就有些立起來,冷笑道:“都愣着等賞嗎?還不要水去!”青梅連忙答應,急步走到門前喊來小丫頭去打熱水。
紅杏有意討好,湊到馬氏身邊,取了溼面巾輕輕替馬氏擦面頰上的眉黛痕跡。馬氏瞥見紅杏,想起方纔謝逢春垂眼看她的時,氣更大些,朝着紅杏道:“你去把你們三姑娘請來,告訴她有好事!”說到有好事三個字時,近乎咬牙切齒。
紅杏聽着又要叫自己去請三姑娘,想起昨夜三姑娘那做派,心中十分不願,又不敢同馬氏說,只得答應了,放下面巾,回身出去請玉娘。
馬氏這裡等來了熱水,重又淨面梳妝,才裝扮停當,玉娘也隨着紅杏到了。初夏節氣,她身上穿着丁香色窄袖羅衫,襟口袖口繡着米白的丁香,下系魚肚白紗裙,臉上一絲脂粉也沒有,雙鬟上也不過用鑲着米粒大珍珠的銀鏈子繞了繞,繞是這樣的淺淡裝束,也叫人瞧着眼前一亮。想着到那日月娘就要被她比下去,馬氏心中刺痛,只是想着和謝逢春合計好的盤算,只得嚥下這口氣,又暗自發狠道:最好這個小丫頭給選上,不然可怪不得我心狠。一奸生子,給人做妾也擡舉了她!
“女兒給娘請安。不知娘急着喚女兒來有什麼吩咐?”玉娘像是沒見着馬氏臉上陰陰沉沉地,移步向前,盈盈一福,到底馬氏也是四十來歲的婦人,當了十幾年的家,就是心口堵着氣,臉上也勉強擠出個笑模樣來,向玉娘招手道:“過來我瞧瞧。”
玉娘見馬氏叫她,走過去由着馬氏拉了她的手,將她上下打量了。果然馬氏又道:“你小小年紀怎麼穿得這樣素淨。過幾日是你大姐夫的外祖父生日,請了我們一家子去吃酒。我同你爹爹商議了,你到家也沒見過親戚呢,正該去露露面兒。只是既然去吃壽酒,就該裝扮得喜慶些兒,你花一樣的年紀,正該好好裝扮起來。回頭我帶你上綢緞莊上看看,你自己挑些衣料,好好做幾身衣裳。”
玉娘聽了,推辭道:“娘,爹爹前些日子賞了女兒一匹茜色小梅花綾,女兒還沒用呢,回頭就做起來,沒幾日也就得了,娘不要破費了。”馬氏雖知道謝逢春不聲不響就送了東西過去,這會聽着了,還是不由自主哼了一聲,陰陰陽陽地笑道:“你爹爹賞的是你爹爹賞的,我送是我送的,一兩件衣裳,我還賞得起。”玉娘聽着她這樣說,垂眼答應了:“是。”
馬氏看玉娘不再推辭,也不耐煩再同她囉嗦,揮手令她回去。玉娘屈了屈膝,回身才走到門前,就聽得外頭腳步響,緊接着門簾子往內一卷,就衝進來一個少年,十八九歲年紀,中等身材,眉清目秀,正是謝懷德。
謝懷德一晃眼瞧見個女孩子,急急停住腳,纔沒同玉娘撞着,又見那女孩子盈盈一福,口稱二哥,這纔回過神來,指着玉娘,向馬氏道:“這個是三妹妹?”自打玉娘回家,馬氏因不喜歡她,總不叫她往跟前來,連晨昏定省都裝個大度給免了,謝懷德又是十九的少年了,已搬到了外院住,不大在馬氏跟前盤桓,是以謝懷德竟是第二回見着玉娘。且頭一回見面時玉娘一直低着頭,謝懷德只覺得這個三妹妹舉止婉轉,倒沒看清長相,今日猛然相見,竟是眼前一亮,哪裡像個庵堂里長大的土丫頭,很有幾分華容婀娜。
馬氏見着謝懷德眉目就柔和起來,招手叫他過去,拉了他在身邊坐了,笑吟吟問:“我的兒,你這樣匆忙做什麼,看走得一頭汗。”一面拿着帕子替謝懷德拭汗。謝懷德瞥見玉娘在,臉上一紅,避開了馬氏的手,自己接帕子擦了。馬氏看着玉娘依舊立在門前,眉頭微微一皺,緩聲道:“你也回去歇着,再耽擱一會,天也熱了,你們小姑娘家家的受不起這個。”玉娘聽說也就退步出去。
馬氏見謝懷德又看了玉娘幾眼,就有些不喜歡,無奈這個兒子是她寵慣的,對着他一點臉色也擺不出來,只得拉着他問些學裡瑣事,又叫丫頭煎茶拿果子來與他吃。謝懷德一面吃茶一面道:“吳家那裡,娘要去自己去,可別算着我。”馬氏啐道:“胡鬧!吳家雖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人家,可人家有親眷在京裡做官呢!日後你哥哥考舉人,中進士,若是有人照拂一二,豈不便宜。”
謝懷德聽說,嗤笑道:“說起吳家,吳桉一輩子就個舉人,有什麼出息。吳樵倒是做到了禮部尚書,可他那兒子,同爹爹一般年紀,至今不過是六品的戶部主事,再向上怕也有心無力。他那個孫子,在鴻臚寺做着贊禮郎,也不過是個九品。自己且照顧不全,還照顧我們這種拐了彎的親戚?我勸娘省省事罷。”
馬氏聽着謝懷德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就問:“我的兒,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明白?”謝懷德將手上的棗泥餡綠豆糕往盤子裡一擲,拍了拍手,笑道:“吳家少奶奶齊氏的侄子齊瑱同我要好,我有什麼不能知道的。”
馬氏聽着這句,又喜又怒,忙道:“我的兒!你如何不早說!那齊瑱人品怎麼樣?他今年也有十六了,家裡可曾給他說了親事?他房裡可有人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事,請假一天。後天雙更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