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宮中的流言朝雲如何不知道,若是乾元帝曾關注她一二,倒也罷了,或能因禍得福,乾元帝進而憐惜她,因此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偏乾元帝連着眼角也不曾夾過她,白白背了這個虛名,倒還叫人嘲笑,朝雲心上如何不怨。這時聽着高貴妃出言諷刺,就將一股子委屈都勾了起來,長長的眼睫顫了顫,落下兩滴淚來,辯道:“奴婢不敢。聖上與殿下都是天神一般,奴婢是土裡的人,哪裡敢有妄想呢。”
高貴妃聽着朝雲這話,把袖子掩口笑了幾聲與一旁白着臉的陳婕妤道:“瞧瞧,這小嘴兒真是會說話哩,定然是婕妤調/教得好。”
陳婕妤只做聽不懂高貴妃這是高貴妃在譏諷她,咬着牙過來見禮,高貴妃將手擺一擺道:“罷了,瞧你這臉白的,可宣了御醫沒有?哎呀,我可忘了,如今你是該宣太醫的人了。只是不管是御醫還是太醫,你總要對自家的身子上心些,吳王眼瞅着可是要成婚的人了,你要真倒下了,可怎麼好。”
陳婕妤雖是長年無寵,也在李媛與高貴妃雙重威壓下坐到了淑妃位上,自覺聰明過人,若不是橫空出來個謝玉娘,這會子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只可恨自家一時失察上了謝氏那個妖精的當,才落到今日這個地步,高氏這淺薄跋扈的蠢貨倒是依舊佔着貴妃位,陳婕妤的心氣如何能平?偏高貴妃又一回回跑來嘲諷她,陳婕妤忍得辛苦,今日聽着高貴妃又來譏諷,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子惡氣撞上來,直與高貴妃道:“妾聽不懂貴妃娘娘說的甚。”
高貴妃哼了聲,自顧在榻上坐了,左右一看,又指着朝雲道:“你過來。”朝雲才領教過高貴妃厲害,聽着她召喚,身上不由一抖,又擡頭瞧了眼陳婕妤,卻看陳婕妤將臉側轉,只得咬牙走到高貴妃身邊:“娘娘。”高貴妃對着朝雲勾了勾手指,朝雲只得將身子彎了下來,叫高貴妃拿兩根手指捏着下頜,托起臉來。
說來朝雲倒是真生得有幾分顏色,長眉秀目,瓊鼻櫻脣,因才落過淚,眼圈兒微紅,瞧着倒也楚楚可憐。高貴妃似笑非笑地與陳婕妤道:“你聽不懂我的意思,我倒是知道你的心。這麼個人擱在手邊,不用怪可惜的,不管她是個什麼下場,終歸與你沒壞處呢。”說着放開了手,和顏悅色地與朝雲道:“倒是可憐了你。”
陳婕妤忽然道:“貴妃娘娘這是替殿下來問罪的嗎?”這些日子陳婕妤的忍氣吞聲叫高貴妃幾乎忘了陳婕妤曾是陳淑妃,將她踩落塵埃的卻不是她高氏,因而聽着陳婕妤這句反問,不由得一頓。陳婕妤不待高貴妃回過神來,將朝雲往身後一扯,做出副護衛的姿態來:“朝雲不過是領着妾的吩咐,往聖上面前請示了兩回罷了,話也不曾說上幾句,宮中縱有傳言,與她有甚相干?還請娘娘明鑑。”
高貴妃忽然吃了陳婕妤這一堵,頓時把臉紅了,將坐下的榻一拍,喝道:“我不過來問他一句,你就把這樣一串子話來堵我,陳婕妤,這是什麼道理?莫非你身邊的人,我問不得嗎? ”
陳婕妤緩緩地道:“若娘娘是領着殿下的旨意,妾自當據實回稟,便是朝雲也由得殿下處置。可娘娘若是自家來的,娘娘是貴妃,妾自然也要聽從娘娘教訓,可妾殿中的宮人,卻是娘娘問不得的了。”
便是高貴妃單純直爽些,也知道玉娘難惹,不然也只用幾年就做成了她將近二十年魂牽夢縈不能做成的事兒,是以到底不敢說是謝皇后喚她來問的,心上也怕陳婕妤拿着此事做文章,將玉娘扯進來,是以霍然站起身來,臉上漲得通紅,嘴脣抖了兩抖,終於冷哼了聲道:“好,好,我問不得!”說了擡腳便走,才行得幾步就將腳站下了,對着朝雲看了眼又將陳婕妤一瞥,終於拂袖而去。
陳婕妤看着高貴妃叫氣走了,長出了口氣,跌坐在錦凳上,只覺雙手依舊氣得發抖,一擡眼,卻看着朝雲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邊,一副含淚帶屈的模樣,將將息下去的一口惡氣就撞了上來,將高貴妃沒喝的那盞熱茶端了起來,朝着朝雲劈面就扔了過去。
朝雲哪裡料得到素以溫柔模樣對人的陳婕妤會得陡然發難,且又離得近,叫那茶盞正擲在額頭,臉上叫熱茶燙得通紅不說,額角也叫砸破了個口子,鮮血涔涔而下,身子晃得兩晃,就跌在了地上,殿中服侍的衆人一時嚇得呆了。
陳婕妤出得手時就後悔了,再看朝雲這幅模樣,更是心涼。宮人們有過,自有宮正司訓問懲罰,再不然,也是交由暴室處置,再沒有妃嬪自家動手的道理。她已將謝皇后得罪狠了,從前謝皇后爲着賢名不好拿她作甚,如今自家把這樣一個把柄擱在她面前,她還能不用嗎?
陳婕妤也是個機敏的,忙做出副驚惶的模樣道:“還不去宣太醫!就說是我傷着了。”又使人去扶朝雲,“我一時手滑,不提防你在我身邊,竟就傷着了,偏還傷在了臉上,可叫我怎麼安心呢?”
朝雲也不知是臉叫熱茶燙得疼還是額角叫砸破的地方疼,耳中聽着陳婕妤這番虛情假意的話,連着牙關也都了起來,也虧她竟是能吞下氣去,反與陳婕妤道:“奴婢知道不與婕妤相干,婕妤也是氣着了。”
陳婕妤自家是個量窄的,聽着朝雲這話自然不能信,只是這回還得順着朝雲的話道是:“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只管放心,御醫署自然有藥,總不叫你毀了臉就是了。”
不過是說這幾句話的功夫,按在朝雲額角的帕子已叫鮮血溼得透了,朝雲頭腦有些昏昏沉沉地,聽着陳婕妤的話,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陳婕妤便使人將朝雲扶回她的屋子,自家捏着帕子等着太醫過來。
太醫起先聽說陳婕妤傷着了,到底是宮中貴人,不敢耽誤,連忙拎着藥箱子趕過來。到得承明殿內殿,卻看陳婕妤好端端地坐着,心下詫異便將來傳話的小太監瞧了眼,還是陳婕妤道:“並不是我傷着了,只是我一時手滑,將茶盞磕在了個宮人頭上,將她額角磕破了。女孩子家家的,臉面要緊,且又是我的過失,交予奚官局我如何安心。是以請了太醫過來,還望瞧着我的面上,替她治一治。”
聽着這樣的話,太醫倒也不好說也不字,只能滿口答應,陳婕妤便使了個宮人將太醫引到朝雲房中,自家捏着帕子在殿中一面看着小太監們將染了朝雲血漬的地毯換去,一面計算着下一步該如何動作。
太監們纔將地毯換好,太醫便回來了,先見過陳婕妤。陳婕妤道:“太醫,她的傷可要緊不要緊,你萬勿盡心,不叫她留疤的好。”不想那太醫嘆息了聲道:“臉上叫燙着的還罷了,看着雖紅,連着水泡也沒燎起一顆,塗幾日藥,不要見光,慢慢就好了。只是額角的傷處。”太醫說着禁不住擡眼瞧了眼陳婕妤,依着他的醫道,自然瞧得出那傷處頗深,絕不是輕輕磕着能造成的,“又深且闊,臣已替朝雲宮人止了血,敷了藥,留不留疤痕的,臣只好說盡人事,聽天命。”
陳婕妤聽了,不由自主地將手上的帕子握緊,雖朝雲到她身邊沒多久,也露出了心氣來。便是她臉上不留痕跡,也不能保證她不銜恨,真要毀了容貌,那東西必然做反,因此只覺着心上微微一沉。到底陳婕妤也是穩得住的人,強做鎮定地賞了太醫,自家坐着想了回,起身走在妝臺將臉上的妝容都洗了去,卻在眼下摸了些胭脂,瞧着彷彿是才哭過的模樣,轉身將身後宮人太監們一個個瞧了過去,輕聲道:“隨我去見殿下。”
陳婕妤在椒房殿前求見時,玉娘正看着景琰寫字,聽着陳婕妤過來,先將景琰保姆叫了來把景琰帶了下去,這纔將陳婕妤宣了進來。
又說陳婕妤走進椒房殿,恭恭敬敬在寶座前拜了四拜,玉娘也不爲難她,看着她參拜畢,便道:“起罷,賜坐。”陳婕妤謝座,走在一旁斜簽着身子坐下,醞釀了回只等着玉娘問她過來作甚,便將來前想好的那一番說辭托出,偏就聽着玉娘在上頭閒閒地道:“如何婕妤一眼圈兒紅紅的?莫不是哪個叫你受了委屈了?”
陳婕妤叫玉娘問得一愣,捏着帕子飛快地瞧了眼玉娘,卻看她半靠着椅背,臉上淺淺低帶着笑,一雙秋水眼正瞧過來,心上竟是一抖,忙把眼垂了下來,斟酌了一回措辭才道:“妾的委屈不算什麼,妾只是替殿下不平。”
玉娘笑一笑道:“這倒是要多謝陳婕妤了。我倒是想知道,我有什麼事兒,要婕妤替我不平呢?”
陳婕妤一咬牙道:“殿下可知宮中近日的傳言嗎?”玉娘側了側螓首,將手指慢慢地在寶座的扶手上敲了幾敲,陳婕妤的心跟着這幾下敲擊跳了跳,就聽着玉娘慢慢地問:“這事兒與婕妤有甚相干?莫非婕妤知道那傳言的始作俑者是誰嗎?”
陳婕妤雖知玉娘不是個好相與的,可深心裡未免有玉娘是依仗着乾元帝偏愛她纔有今日的能爲,若是她有乾元帝的寵愛,未必比玉娘差的念頭,可今日與玉娘一接上話,便覺着玉孃的話句句都不好接,隱約就覺着自己來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