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內侍們瞧着晉王哭得涕淚橫流,彷彿與家人離散的孩童一般,唬得都不敢動,待要上來相勸又畏懼景淳性子暴躁,你瞧我,我推他的,竟是沒一個敢向前。還是景淳從宮中帶出來的內侍念恩機靈,跑去請了王府長史。
晉王府長史姓個高,喚作高襄。高襄與高貴妃輾轉有親,若是認真論起來,還是高貴妃未出五服的堂兄。
當時景淳開府,高貴妃是知道自家兒子毛病的,唯恐泄露,總要在晉王府擱一個自家人才安心。因此託高鴻尋了高襄來。高襄從前比高鴻兄弟等都有體面,十八歲上就中了秀才,二十四歲上又中了舉,而那時高鴻不過是個低級軍官。到後來,高貴妃入宮得寵,高鴻因着妹妹,步步高昇,終於做到了三品的歸德將軍。可高襄卻是屢試不第,依舊是個舉人,且家中失了次火,將家財燒得七七八八,此後父死母病,妻子又屢產屢殤,日子漸漸地艱辛起來。
因高家未發跡前高襄照顧過幾回,兩家還有些兒交情,高鴻把高襄舉薦給高貴妃,高貴妃又來請託玉娘。這等能爲自家搏個善名,且惠而不費的事,玉娘自是願意替高貴妃在乾元帝跟前說項。
乾元帝素來疼惜玉娘,但凡玉娘開了口,只恐玉娘不喜歡,總不肯駁回。聽着高貴妃所求的不過是景淳自家的長史,用個高家的人也無妨,因此特旨超拔,叫高襄做了晉王府長史。
高襄做得晉王府長史,景淳爲人雖脾氣暴躁,可手面上卻大方得很,看着高襄母親妻子俱都有病,倒是肯可憐他,現給了一百兩銀子與高襄。就是高貴妃在宮中聽說了,也一樣賞了一百兩銀子並些參苓鹿茸出來。高襄的母親與妻子因能好好的延醫吃藥,又有安靜地方養病,身子都慢慢地好了起來。
因此高襄頗感念高貴妃與景淳恩情,兼知若是離了這裡,再尋這麼好地方這麼個好差使可是千難萬難了,是以差也當得十分盡心。
今日景淳與王妃徐氏兩個好端端地出去,回來時王妃便出了事,看着景淳手足無措的模樣,高襄自是十分擔憂。正在自家房中打轉,就看着景淳身邊的念恩一頭撞了進來,還不待高襄開口,念恩已將高襄一扯道:“您快隨奴婢去瞧瞧罷。”扯着高襄往景淳外書房去的路上就將事情交代了。
高襄聽着王妃腹中的孩子終究沒保住,也感嘆了回,把袖子抹了眼道:“娘娘知道可不要疼壞了。”念恩聽說也嘆了口氣,又怒道:“青天白日,也不見哪家娶妻喬遷,好端端地就扔了爆竹出來,是有人搗鬼哩,只可惜了小世子。”
兩個到了外書房,景淳這回子已收了淚,正在與御醫說話,細問徐清狀況。聽得御醫道是:“幸得王妃身子強健,雖是小產了,調理些日子也就無礙了,與日後也沒妨礙,殿下與王妃還年輕着呢。”景淳一時沒明白,又看御醫將頭低了下去,方纔醒悟,御醫這是在說與徐清日後的生育沒妨礙,不知怎麼地,心上就有些欣慰,點頭道是:“你回去見着父皇,緩緩與他說。”頓了頓,眼圈又有些紅,擺了擺手,使御醫們退下,自家卻又慢慢紅了眼圈。
高襄進書房時,正與御醫們擦肩而過,看着景淳坐在書桌後,眼圈兒鼻尖通紅,又不住地把袖子舉起來抹淚,也覺心酸,因此上前幾步先與景淳道惱。景淳擡眼瞧了眼高襄,用袖子把臉一抹,指了對面的椅子道:“你坐下。”高襄謝了座,半邊屁股捱着凳子坐下了,輕聲道:“殿下有什麼吩咐?”景淳垂了眼,半刻才道:“孤口述,你寫。”
景淳這一道摺子是叩閽送進來的,上頭備訴失子之痛,又言道:“今日殺兒子,來日何圖?兒不敢思,兒亦不敢想,唯俯乞蒼天庇佑吾皇。”乾元帝看完景淳奏章,勃然大怒,將摺子擲在地上怒道:“豎子敢爾!”
乾元帝這一句罵的不知是哪個,殿中服侍的宮人內侍們沒一個敢開口的,便是素來得乾元帝信賴的昌盛也垂頭閉目,不敢上前相勸。乾元帝氣咻咻地在殿中轉了幾圈,頭一擡正要說話,就聽着殿門外嗚嗚咽咽地哭聲絲絲縷縷地傳進來,鑽入耳中,直叫人聽着鼻酸。
乾元帝因站下腳道:“外頭何人?”
哭聲頓了頓,轉瞬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昌盛瞅了眼乾元帝漸漸發青的臉色,忙碎步走在門前,雙手將門一拉,卻看門前跪着個婦人,一身素衣,把袖子捂着臉,正在哀泣。聽着殿門打開,因將頭一擡,昌盛瞧得分明,正是高貴妃。昌盛對高貴妃倒也有幾分憐憫,正要勸解一兩句,哪曉得身後的乾元帝怒道:“問她甚事,有話就說,若還要哭,滾回她昭陽殿哭去!”
高貴妃聽着乾元帝的話這樣無情,便將嗚咽聲嚥下,擡去滿是淚痕的臉遙遙對着殿中的乾元帝道:“聖上,那是個皇孫呀,您的皇孫!眼耳口鼻都生全了的,妾心中疼得慌。妾已替孩子做了幾身小衣裳,妾以爲到了明年,就有人喚您一聲皇祖父,喚妾一聲祖母,如今都沒了。您不心疼嗎?”
乾元帝的怒氣在聽着高貴妃這幾句話時,降下去了些,額角卻是疼得厲害,把手指在太陽穴上按了按,到底還是走到門前,低下頭將高貴妃看了看,嘆息了聲道:“是朕的孫子,朕如何不心疼?可你們母子一個個地逼着朕,真當朕糊塗了嗎?”
高貴妃聽着乾元帝這幾句話,慢慢地將身子俯下:“妾有罪。”廊下懸着的氣死風燈照在高貴妃身上,驚見高貴妃滿頭青絲中竟已夾雜了銀絲。乾元帝一時默然,片刻才與昌盛道:“將貴妃送回去。”自家折身回到殿中,彎腰將景淳的那本摺子揀了起來,輕輕擱在了案几上。
卻是景淳這道本章,雖未明指,可其中字字句句都暗指着景和。乾元帝本性多疑,雖他自家也疑心着景和,可一旦看着景淳在毫無憑據的情況下劍指景和,更兼言辭犀利,將他也扯了進來,自是起了疑心,以爲景淳是不死心,依舊希圖着大位,是以籍機除去景和。他即起了疑心,不免多思多想,進而疑心是景淳的苦肉計,到底乾元帝也是知道景淳脾氣,當時爲着李氏逼問他,他就敢當着李氏的面兒殺了證人,這樣的人,甚事不敢做呢?
昌盛因看乾元帝頭疾復發,便要去請御醫,卻叫乾元帝止住了:“請了御醫,又要驚動她,她才動了胎氣,受不得驚嚇。先把幾粒藥來與朕吃,明兒再說。”昌盛聽說,只得將定神丹取來,又溫了半盞黃酒化開,奉與乾元帝。
乾元帝將藥用了,又叫昌盛在兩處太陽穴上按摩了回,方覺好些,又問:“趙騰回來了沒有?”昌盛輕聲道:“還沒呢。”乾元帝點了點頭,將景淳的奏章又拿在手上看了回,忽然道:“你覺着晉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又說徐清暈過時已知大勢已去,待得醒來,知道孩子真沒了,還是個已成型的男胎時,當真是心如死灰一般。侍女們熬了藥來,憑侍女們怎麼勸,她也是閉眼搖頭不肯用,侍女們無法,只得去請景淳。
景淳聽說徐清醒了,也有些歡喜,又聽着她不肯用藥便到了她牀前,也是默然,片刻才道:“也難怪她傷心。”說了隨侍女們到了徐清牀前,看着徐清臉色蠟黃,閉着雙眼流淚的模樣,倒是勾起了些憐惜來,因在徐清腳邊坐了,他是不慣安慰人的,因此想了回方勸道:“御醫說了,你養一養就好的,也不礙着你日後。”
徐清閉着眼,景淳待她的冷待她心知肚明。能懷上這個已是僥倖了,下回還不知道在何時呢?若是叫景淳遇上個和他心意的女子,自家一無家世二無才貌,又拿什麼與人爭呢?若是再叫那女子生下一子半女,這晉王府還有她的立足之地嗎?是以聽着景淳這些話,睫毛顫了顫,從眼角滑下兩滴淚來。
景淳看着徐清落淚,想了想,慢慢地探出手去將徐清的眼淚擦去,又輕聲道:“你不好哭的,傷眼睛。”徐清聽見景淳這句,哪裡還忍得住,掙扎着從牀上直起身撲進景淳懷中,放聲哭道:“殿下,妾捨不得,捨不得那孩子啊。”景淳叫徐清這一撲撲得怔住了,片刻才張開手臂將徐清抱住,紅了雙眼在徐清肩背上輕拍:“我也捨不得,你放心,我們的兒子不能白死。”
景淳與徐清夫婦兩個在這裡抱頭痛哭,吳王府中吳芳蕤卻是叫景和嚇着了。
卻說乾元帝聽着玉娘無大礙,便出來將景和夫婦打發回來。景和與吳芳蕤自是一路無恙地回了吳王府。
吳芳蕤先前還以爲,景淳是皇長子,景和身爲弟弟,哥哥家中出了這樣的事,他總該過去道個惱,再瞧瞧有甚好幫忙的,且不說這是兄弟一場應該應分的,便是叫聖上看着,也只會欣慰景和知道敬重愛護兄長,哪想得到,景和竟是令車駕徑直回了吳王府,纔回到府中,景和便扯着吳芳蕤回到了臥房中。
在昨夜吳芳蕤還覺着景和爲人冷淡,雖有怨言,卻是不怕他的。可經了今日,吳芳蕤對景和竟是生生地生出了懼怕之心。卻是景和扯着吳芳蕤回房不是商議往晉王府探望的事宜,而是行那夫婦之事,且是一回又一回,彷彿永無饜足一般。吳芳蕤到底是初經人事,哪裡受得住景和這樣折騰,迷迷糊糊間就覺着景和一面動作一面喃喃道是:“都是你逼的我,我也不想的。”
吳芳蕤掙扎着張開眼,卻看不斷動作的景和雙眼也不知瞧在何處,心上陡然害怕起來,待要掙扎,眼前一黑就墮入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