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這一暈,唬得畫扇哭也不敢哭,連着喚得幾聲,月娘只是不醒,自是將畫扇嚇得手腳俱都發軟,待要去喊人,又不敢拋下月娘一個人,她素來是個沒大主意的,只得哀哀哭泣。也是月娘與畫扇兩個有些兒運氣,恰有幾個農夫經過,好在那張四郎雖將銀票金簪等毀去,散碎銀兩等倒是未動,畫扇取了些碎銀來奉上,又苦苦哀求了,那幾個農夫這纔將月娘送到了平陽城,尋了家客棧住下。
月娘身子素來強健,可這一回的病卻是來勢洶洶,請的郎中都說是氣鬱傷肝,要慢慢調養,又欺月娘與畫扇兩個都是沒注意的,開出的方子都是大方子,一貼藥竟要二分銀子,月娘所住的又是上房,花費也大,偏月娘帶將出來的銀兩沒了大半,沒幾日便將剩下的銀兩用得七七八八。
畫扇倒也勸過月娘,叫她使人回陽谷城給齊氏夫婦去個信,叫他們來接,料想齊氏夫婦也不敢不來,便是不願意,還有大姨太太呢。不想月娘的左性犯了,只以爲自家這回若是這樣灰溜溜地回去,便是丟盡了臉面,日後在齊家再擡不起頭來,竟是執意不肯。畫扇無奈,只得把衣裳包了去當。
可衣裳能當得幾個錢,且又都是穿過回的,月娘更要吃藥,沒過幾日連着房錢也付不出來。這開客棧的,哪個肯叫人平白佔着上房,掌櫃的先讓小二來催逼月娘騰房,只說是,若是付不出房前,挪在通鋪也睡得人。
月娘哪裡肯答應,她吃了這幾日的藥,精神倒是好了些,指着小二罵道:“也不張開你們狗眼瞧瞧!瞧瞧我是誰!我是聖上欽封的縣君,當今的皇后是我嫡親妹子,見着我還要客客氣氣喚一聲二姐姐,你們這樣待我,仔細你們狗頭!”
小二叫月娘這一通怒罵,嚇得腿也軟了,亂滾帶爬地去尋掌櫃,加油添醋地與掌櫃學了。說來月娘那馬車是縣君規制,自與其他馬車不同,堂皇許多,掌櫃的也稱過奇,這時聽說月娘身份,一時也有些害怕。轉念想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冒充皇親國戚的也不少呢,且聽說謝皇后是陽谷城人士,這位若真是謝皇后姐姐,爲何不去陽谷城求救?偏要留在這裡靠着當東西維持?
是以反訓斥小二道:“沒用的東西,人說甚你都信!她說謝皇后是她妹妹,皇后娘娘就真是她妹妹了?我還說我是天皇老子哩!”罵得性起,又踹了小二一腳,便要自家去尋月娘說話。
因他二人說話並未避着人,就叫一個行路的商人聽着了,便是那郝文勝。這郝文勝聽着這家客棧內竟有個縣君落難,心上便是一動,他倒也仔細,先去後院將月娘那架馬車查看了回。
這郝文勝原籍襄陽,家中頗有資產,乃是當地頭一號的商戶,因長年在外行商,頗有些見識,看着月娘那車駕便知絕不能是假冒的,心上就有了主意,要趁着這位縣君落難,奉承一二,若是能搭上承恩公府,日後就有許多好處。只是公府高門,奉承的人必多,若是自家殷勤上前,人只會看做他有所圖,也不能領情,是以郝文勝只做個仗義疏財的模樣,在背後替月娘交了房錢,又延醫吃藥,自家雖未出面,卻是使小二告訴了月娘知道。
月娘正是難中,遇着個萍水相逢的人這般仗義,如何不感激敬佩,待得病好,竟是使了畫扇將郝文勝請了來,親口將自家身世吐露,又道是:“若你能護送我上京,待我與我父母兄長見了面,自忘不了你的恩情。”
郝文勝這才做個有眼不識泰山的模樣,將月娘好一番奉承,因看月娘衣裳頭面損失了許多,更奉出銀兩來與月娘置辦,直將月娘哄得以爲他真是個君子,更是信任,這才隨着郝文勝的商隊一路上京來。旁的好處且不說,因有縣君車駕在,是以商隊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歇的又是驛站,可說是平安順遂,郝文勝愈發覺着自家主意拿得正。
直至見着謝懷德,這郝文勝也是見得世面,看慣人情的,只與謝懷德說了幾句,便知謝懷德爲人與那位縣君可說有天地之別,十分不好應付,自家若不是乖覺些,只怕將護送縣君來京的好處一筆勾斷,是以才裝出一副雲淡風輕,不計報答地模樣來。
月娘所說不過是講她所知所聞講訴一遍罷了,自不是這樣周祥仔細,更不能只說綠意與郝文勝所思所想,可聽得謝懷德也是暴躁起來。一個姑娘太太縣君,自家一點子正主意也沒有,都聽個丫頭挑唆也就罷了。見着個無事獻殷勤的外男就將人當做了好人,竟將真情合盤托出!這豈止是糊塗二字可說。
謝懷德忍了半刻氣,到底耐不住性子,把手指了月娘道:“從前父親大哥說你胡鬧,我還替你辯白幾句,偏叫你打了臉!你如今什麼身份?齊瑱又是你什麼人?你要上京見他,天經地義,哪個能攔你!光明正大的路你不走,偏鬼鬼祟祟,鬧出這樣的事來!你叫人怎麼看你!”說着,氣上心頭,一掀車簾子躍下車來。月娘待要喚住謝懷德,可看着甚少發怒的謝懷德顏色變更,也害怕起來,縮在車內再不敢出聲。
謝懷德氣歸氣,到底也不能拋下月娘不理,先修書一封使人六百里加急往承恩公府報信,將月娘所說簡略寫了,又請謝顯榮去探查,京都可來了一支商隊,爲首的姓個郝,襄陽人士,若是尋着了,留幾個人看守,觀察其爲人要緊。待得書信送出,這纔回來再見月娘。
若是從前,謝懷德將月娘訓斥一番之後甩手離開,以月娘的性子必定發怒,必要與謝懷德爭個短長。可她如今才吃過苦頭的,膽氣尤未養回來,看着謝懷德怒氣衝衝離去,心上先就害怕,唯恐謝懷德也拋下她不理。看着謝懷德回來,這纔將心放下,又哭道:“二哥哥,你只罵我!可我哪裡知道綠意是個黑心的,定是她與那張四郎勾搭成奸,故意害我!”
謝懷德聽着這幾句,頓時心灰,愈發覺得玉娘主意拿得正,月娘這樣的性子,合該一世被關着,若是放她出去走動,不知哪一日就要惹下潑天大禍來。因心灰了,謝懷德也不再教導月娘,只吩咐畫扇好生伺候,自家依舊出來,自家先去富民縣與吳縣令道謝,而後便護着月娘車駕回京去了。
又說謝逢春接着謝懷德去信,他不怪着自家不會教導女兒;二不怨齊瑱待妻子薄情;三不惱齊氏夫婦不體恤月娘可憐,只恨馬氏不會教導女兒,先將劈頭蓋臉將馬氏訓斥了一場,直將馬氏罵得痛哭流涕,一個字也不敢辯。
待得訓完馬氏,謝逢春方道:“待得月娘來,你依着殿下的意思闢一個院子與她住了,叫兩個兒媳婦將她看住,沒我的話,不許出院子半步,不然,腿也打折了她!”說了拂袖而去。
馬氏本就牽掛月娘,這些日子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看得謝逢春毫無父女之情,只將錯怪在她母女身上,怎麼不心灰,便將馮氏與梁氏兩個喊了來,只要她們闢一個大些兒院子,待得月娘來,她與月娘作伴去。
馮氏與梁氏兩個只得上來勸哄,無如傷馬氏的是謝逢春,兩個兒媳婦的勸解自然無用,便是謝顯榮解說,馬氏也依舊哭道:“你們都不要勸我!你父親恨不得月娘死呢!我沒教好她,是我的錯,我去伴着她也就是了,省得你們父親瞧着我母女不入眼!”謝顯榮無奈,只得出來尋謝逢春,不想謝逢春竟是不在房中,再一問,謝逢春竟是往小佛堂去了。
謝顯榮聽着這句,心上就是一沉,腳下不由自主地也往小佛堂去了。待得到了小佛堂前,只看着黑漆的院門緊閉,裡頭鴉雀無聲,謝顯榮一片心上冰涼。
玉孃的親孃孟姨娘正住在小佛堂中。雖自玉娘進宮之後,孟姨娘彷彿洗心革面一般,再不肯拋頭露面,爭風吃醋,便是謝逢春去尋她,也叫她關在門外,一連數年,饒是這樣,謝逢春倒還常念着她,雖其中有玉孃的緣故,可依着謝逢春從前待孟氏的情意,未必不是心上還念着她。如今父母之間裂痕深遠,玉娘又是得勢的皇后,日後生下太子,來日就是天子,到玉娘做得太后,要扶持自家生母,馬氏哪裡還有活路。
謝顯榮想在這裡,後心都有些發涼,只是要他與玉娘作對,卻又是萬萬不可能的。
莫說是謝家的富貴前程都在玉娘身上,便只以玉孃的心機手段來論,惹着了她,哪個能有下場!旁的且不論,護國公府赫赫揚揚百餘年,如今又去了哪裡?!上下百餘口都做了刀下鬼!再有那鳳子龍孫,一般喪命,哪個能與她抗衡?!
謝顯榮想在這裡一聲也不敢出,悄悄地回到自家房中,房中空蕩蕩地,馮氏還未回來,想是依舊在馬氏跟前服侍。謝顯榮揮退了房中服侍的丫頭們,自家在牀邊坐了,一低頭,恰看着腳踏邊的小機子上擱着個針線簍,最上頭是件素白的小衣裳。謝顯榮是有一兒一女的人,實情說起來,他倒還是個好父親,長子謝驥出生時,他還親自替他穿過小衣裳,是以一眼就看出,這是初生嬰兒才穿得的。
謝顯榮心上一動,探手將小衣裳拿了起來,捏在手上仔細翻看了回,原本帶些愁容的臉上帶出笑來。這時就聽着叫他趕到外頭去的丫頭們一聲聲的夫人,一擡頭,果然看馮氏腳步匆匆地進來,臉上帶了些疲色。
謝顯榮忙將小衣裳扔下,親自過來攙扶馮氏,口中道:“你走這麼急做甚?仔細閃着腰!”又親自扶着馮氏在牀邊坐了,雖謝顯榮與馮氏夫婦恩愛,可謝顯榮這般殷勤仔細卻也難得,便叫馮氏摸不清頭腦,臉上帶些笑地問:“世子,您這是做甚呢,妾又不是那等嬌弱之人,哪裡用這麼仔細。”謝顯榮臉上帶笑道:“你還瞞我,這是甚?”說着將小衣裳往馮氏面前一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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