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趙騰驚覺自家深愛阿嫮時,已與沈如蘭決裂,沈如蘭自然不能將阿嫮許他,可說是萬般皆休,趙騰心上恨悔無極,卻也無可奈何。
趙騰此人深有左性,認定了一樁事便不肯再更改,不然也不能爲着替母伸冤,甘願替乾元帝做耳目。又因着他對阿嫮有情且自覺愧對,這才冒險將阿嫮偷出,而後將她遠遠送走,好保全阿嫮性命,卻忘了阿嫮的性子剛烈,哪裡是肯忍辱偷生的人。
因着阿嫮在趙騰心上真好說一聲“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是以看着阿嫮假冒謝玉娘潛回宮來,因怕傷着阿嫮性命,趙騰不得不替她隱瞞。而這一隱瞞,便叫阿嫮覷着空兒半是強逼半是求肯地叫趙騰爲她解決了綠竹一家。趙騰做了那一回便再也回不了頭,一回又一回地爲着阿嫮出力。
等阿嫮做得皇后,又誕下了乾元帝唯一的嫡子榮王劉景晟,趙騰以爲只要等着榮王日後承繼大統,沈如蘭外孫坐得他劉家天下,與阿嫮來說,也算是大功告成。不想阿嫮不過省了一回親就病得人事不知,趙騰唯恐哪一日阿嫮有個長短,可他又不在宮中,哪可如何是好,是以日日守在宮中,便是等到阿嫮甦醒,也依舊放心不下。 正是這個時候,陳奉尋了他去,婉轉告訴他,阿嫮想見他一見。
趙騰聽着這話,一時間百味雜呈,竟是說不出話來,想了好一會方道:“她要我做甚,只管說就是,好不容易纔有今日,何必冒險。”陳奉聽趙騰話默認了片刻方道:“你也知道她的脾性,並不是輕言歷險的人,即要見你,必是有事要當面告訴,你預備着些。”說了嘆息一聲,走到門前將門打開,看着四周無人,慢慢地踱了開去。趙騰在原處立了會,直等着陳奉走得不見人影,這才自家走開。
又過得數日,玉娘召見數位宗親內眷,又以想見故人爲由,使這些宗室夫人將當日乾元帝所賜的采女歇進宮來。
乾元帝當日賜下的采女總共有五位,當中雖也有出色人物,可一個個的都頗爲安分,並未生出什麼故事來。便是那個曾有壯志的周蘅在金水伯府後院也沒掙扎出頭。
說來那金水伯已是六十開外的人,年輕時尚且不耽與女色,如今更淡,常一個月也不能進後院一回,是以周蘅無寵無子,不過苦度歲月。若不是皇后這回提起,金水伯夫人幾乎要忘了自家後院還有這樣一個人物來,這纔將周蘅喊到面前來,將她打量一回。見周蘅臉容消瘦,下頜尖尖,頗有幾分楚楚之態,只一雙眼,眼光捉摸不定,並不象個安分的,心上不禁警惕起來,便將玉娘宣召的話與她交代了,又吩咐道:“殿下雖是仁慈,可到底尊貴不同尋常,你須得自知身份纔好。”
周蘅雖是枯守後院與外界消息不通,可乾元帝廢了前頭的皇后李氏,將謝氏立爲新後,這等大事,她也一樣聽說。一般是采女入宮,謝玉娘做得赫赫揚揚,威風凜凜的皇后,連帶着家人也雞犬升天;而她卻不過是金水伯後院一個無寵的侍妾,兩個的身份已是天淵之別。若是不聽着玉娘宣召,這口氣或許周蘅只能暗忍,可聽着皇后宣召,周蘅便以爲玉娘這是要在她們這些故人面前得意,心上的嫉恨怨毒猶如毒草一般蔓延開來。可在金水伯夫人手底下這些年,周蘅也知道這位柏夫人的脾性,最是嚴厲,只能忍氣跪在倒,恭恭敬敬地道:“妾謹受教。”
到得覲見當日,金水伯夫人按品大妝,攜周蘅進宮覲見。再進未央宮,周蘅恍如隔世一般。而再見玉娘,周蘅只恨不能身不在人世。她見着金水伯夫人時刻小心翼翼,彷彿如履薄冰,而金水伯夫人見着玉娘,一般是個小心翼翼,十分恭敬,兩下對比,周蘅更覺刺心。
不想玉娘彷彿待她格外有情些,竟點了名問了她幾句,直叫金水伯夫人對她側目起來。周蘅就有些坐立難安,以爲她從前與陳庶人私下交往的事玉娘知道了,是以故意難爲她,好藉着金水伯夫人的手將她除去,一時間心上十分忐忑。
只是玉娘彷彿不過是真的只爲見一見故人,挨着個兒與從前的采女們說了幾句話,又將各賞了一匹尺頭,便叫她們退下,倒是又與那些宗親夫人們說笑了好一會,也就放她們出宮去了。周蘅只以爲玉娘不過一時興起,雖對玉娘依舊嫉恨,卻也悄悄地鬆了口氣。不想又過的得十數日,金水伯夫人便又將周蘅喚了去,言道皇后再次宣召,叫她仔細準備了。
說這話時,金水伯夫人雙眼猶如利刃一般在周蘅周身轉了兩轉,直看得周蘅險些兒站不住腳。待得從金水伯夫人房裡退出來,周蘅把一支金頭銀腳的簪子來賄賂了金水伯夫人房中一個二等的丫頭,才探聽了出來,卻是自那次覲見之後,玉娘又單獨召見了兩位夫人,一般叫她們攜待采女前往。金水伯夫人因此猜疑起周蘅來,只以爲從前周蘅與皇后一同在掖庭時得罪了皇后,是以連累了她失了顏面,若不是皇后使金盛內侍來召,金水伯夫人幾乎就把周蘅把來教訓一場好叫皇后出氣的。。
周蘅聽說了這些,哪裡敢再嫉恨玉娘,只盼着再進宮時奉承得玉娘喜歡,好得她另眼相看,從而在金水伯府的日子也好過些。是以這一回隨金水伯夫人進宮,周蘅對着玉娘如敬佛陀一般,果然哄得玉娘臉上有了歡喜之色,還與金水伯夫人笑道:“府上有教導。”這話說得金水伯夫人臉上也放出光來,站起身回道:“這都是殿下端莊威嚴之故。”還待再奉承幾句,就看着玉娘身後走來一個女官,蹲了身在玉娘耳邊說了兩句。玉娘便將眼光看向了周蘅。
金水伯夫人心上陡然一跳,不由瞧了周蘅一眼,還不待她說話,就聽着玉娘道:“夫人少坐。”又看向周蘅,“你隨我來。” 金水伯夫人心上驚疑不定,卻又不敢出聲,只能站起身來,看着玉娘將周蘅帶出殿去,身後竟是隻跟了兩個宮人。
未央宮中景色依舊,周蘅隨着玉娘行到滄池邊,看着岸邊的木芙蓉開得如火如荼。玉娘道:“你還記着我們初進宮時麼?”周蘅覷着玉娘臉色,小心翼翼地道:“奴婢不知殿下指的什麼。”玉娘擡了素手指着岸邊一叢木芙蓉道:“那時王婕妤曾送了一人一塊兒羅帕,我上頭繡的就是木芙蓉。”
周蘅聽着這句,忙將玉娘奉承道:“王庶人把芙蓉來送殿下,那是藐視殿下,合該她有此下場。”她話音未落,就聽着玉娘一聲輕笑,便是她身後的兩個宮人也掩脣而笑,臉上頓時紅透了。實在是周蘅這句奉承說得實在不當,當日玉娘不過是個采女,王氏尚是婕妤,她送來帕子,上頭是甚花樣又有甚相干,哪裡說得上個藐視。
玉娘笑得了又道:“我瞧着芙蓉花倒是甚好,你去替我摘幾朵罷。”周蘅俯身領旨,連着頭也不敢擡,由個宮人帶了往芙蓉花從走去。
周蘅這裡才走,玉娘已轉身向後,轉過個轉角就到了一八角飛檐亭,亭內站着一個內侍模樣的男子,帽子壓得低低的,直蓋住眉毛,看着玉娘幾個走近,已跪倒在地:“奴婢拜見殿下,殿下安康。”聲兒雖壓得低低的,倒不似尋常太監的聲音。玉娘聽着這聲,腳下更不停頓,卻向身後的秀雲瞧了眼,秀雲便在亭外站住了。
玉娘進得亭內,待要在石凳上坐下,那內侍已站了起來,“殿下,石凳上涼。”說着從懷中取了帕子來鋪在石凳上,這才彎腰曲背地退在一邊。玉娘坐穩了身子方纔移目向那個內侍看去,卻看他窄面長目,脣如刀削,正是趙騰。
原來玉娘假託思念故人要見從前一共進宮的采女,故意做個沒主意的模樣,哄得乾元帝替她出主意,叫那些得着采女的宗室內眷們帶了采女們進宮覲見。乾元帝哪裡知道這不過是個引子,玉娘因此得了藉口,而後再數回單獨召見幾位宗親內眷,每回召見,都故意叫這些人服侍着她在宮中走一走,其間又會叫這些個采女爲她做些事,爲的是叫人習以爲常。
玉娘這些行爲,乾元帝哪裡會不知道,只他事後聽說也不以爲意,反倒與玉娘道:“你想見哪個就見哪個,要她們作甚也不用顧忌,這原是你的權柄。”得着乾元帝這話,玉娘方召見了金水伯夫人,令她帶周蘅同來。
說來金水伯夫人爲人,看似嚴厲方正,待人公平,實則是個量窄不能容人的。是以在周蘅與陳庶人交好,幾番在玉娘面前耍弄心機,要藉着玉娘邀寵後,玉娘就哄着乾元帝將周蘅送了與金水伯,果然這些年過去,周蘅依舊默默無聞。
周蘅秉性好強,是個不安現狀,肯掙扎向上的,如今她正身陷絕境,故而若是給她一個機緣,她必定格外要做得十全十美。即要做得十全十美,自然費時就久,正好拿她做個空兒,是以玉娘同時也遞了消息與陳奉,教趙騰當日過來一見,指定了在這裡等候。因玉娘從前見那些采女時,也會叫個內侍在亭中等候,今日趙騰做個內侍打扮等在這裡,人也不會留意。
說來王庶人當日賞下來的羅帕上,哪裡是芙蓉呢,玉娘不過是白說一句,好引得周蘅入轂罷了,如今她在那裡摘花,又有秀琴看着,自是一時片刻過不來,玉娘便得着空與趙騰說話。不想她與趙騰隔着十來年頭一回見面,趙騰便似從前一般,怕她受涼,將帕子鋪在石凳上,倒叫玉娘到了脣邊的話一時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