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一瞧着乾元帝將三個孩子都帶了來,便曉得他是自覺有愧,所以把孩子來做個擋箭牌,卻故作不知,先招呼了孩子們,再與乾元帝道:“您怎麼將藥都收了去?可是御醫說不用吃了麼?您總要與我句實話,不然可叫我怎麼放心呢。”
若玉娘當真是個無辜的,自然要詫異乾元帝爲甚將寧神丸都收了去;若玉娘當真無愧,自然要問個明白。果然叫她這兩句一問,乾元帝這裡本就心虛,更是覺得自家錯看了玉娘,只當着孩子們的面兒,又不好說甚,只得道是:“如今新換了董明河來,他是個古怪的,道是藥丸子效用不足,不如方劑能隨機應變,叫我以後都改做方劑。”
倒是景寧生性單純,聽着乾元帝的話信以爲真,也點了頭道:“兒臣聽說這位董明河頗有些兒古怪脾性,想來是有些本事的。”
乾元帝看着玉娘懵懂不知的模樣,正自慶幸,聽着景寧學究般幾句話,倒是笑了:“未必哩。世上還有等人,自以爲才高。若是得志呢,自是他自家能耐,愈發要指點江山,將別人都看做了草芥;可若是不得志,便是天家無眼,遺賢與野,辜負了他這個經天緯地的大才,愈發嫉世憤俗。”
景寧打小叫玉娘照着閒散親王去養的,是以聽了乾元帝這幾句話也無甚感悟,只把頭點了點,唔了生道:“這樣的人好生討厭。”倒是景晟,年紀雖小,卻是做了七八年的太子,叫乾元帝與太傅太師們仔細教導,本身又是個極早慧的,聽着乾元帝這話,想了想,便與乾元帝道:“兒子以爲,若一人當真有些才能,卻因而未能報效朝廷而口出嫉憤之言,指點朝廷不公,這等人將自家得失看得太重,心胸狹窄,算不得大才,遺與鄉野也不可惜。更何況,能流落鄉野,無甚建樹的,多半兒是個庸才!”
乾元帝原不過順口一答,不想能聽着景晟這些話,倒是頗爲驚訝,顧不得景寧景琰在旁,將景晟招到身邊:“這話是太傅教你的?”景晟揚了白生生的小臉道:“這不是明擺的理麼?哪用太傅教。”他面目與玉娘本有六七分相似,這一揚眉,眼角眉梢帶上幾分銳氣,倒是像玉娘像得少了些,反倒更像另一人,乾元帝看在眼中,不由得一晃神,瞬間就回過神來。因起身與玉娘道:“你與阿琰阿寧先用膳,我與元哥兒說幾句。”正要往內殿去,忽然又站下了腳,與景琰道:“看着你娘些,她要不好生用膳,回來告訴我。”說了,不待玉娘說甚,已帶着景晟進了後殿。
進得後殿,父子倆相對坐了,乾元帝方問景晟道:“你與我細說說,方纔的話,你是怎麼得出的理?”
景晟打小叫乾元帝帶進帶出的,又喊着他爹爹,倒是沒多少天家父子之間常有的疏遠,更像民間父子些,也不懼怕乾元帝,聽乾元帝問他,便道:“爹爹請想,朝廷用人,自有規,若是有才的,自可參加科舉哩,三年一回的會試,錄取的難道不是有才之士?便是當屆遺珠,難道還能科科遺珠了?考不上,總是他自家無能的緣故,這是其一。便是未中進士,也總是個舉人罷,本朝也有舉人授官的,雖是前程比不上進士出身,也一樣好施展他的才能,爲甚他不做?若他連着舉人也不是,一個連着鄉試也過不了的,說甚遺珠。豈不可笑。”
乾元帝叫景晟這一大段話說得來了精神,把身子往引枕上一靠,又問:“若是因着種種緣由使他不能科舉呢?”
景晟聽說,低頭細想,乾元帝也不催他,過得好一回,只看這景晟帶着太子金冠的頭頂。 景晟想了會才道:“我朝規矩,不論農商,三代以內在籍良民便可科舉,他是爲着甚不能科舉?若是因着出身不能科舉,那出身相同的也多,若爲着他一人開了例,之後就難禁。若是不開例,便是與他人不公,若再開例,朝廷律法豈不空設?若他當真有能爲,做些事業出來,一樣是爲國效力,爲民謀福,便是朝廷不能與他官做,得着他好處的百姓就能忘了他的好處嗎?他只計較在不能科舉,亦或者不能做官,只心心念念怪着朝廷遺珠,對他不起,到底爲的誰?”說在這裡,景晟越發地來了精神,雙眼閃亮地道,“爹爹,你說兒子說得可是不是?”
乾元帝叫景晟說得臉上帶笑,因景晟頭上戴着金冠摸不了,便在景晟腦後摸了幾下,臉上滿是笑容,道是:“我的兒,難爲你這樣小年紀就有這等見識,我大殷列祖列宗英靈有知,也必定喜歡。”
還不待景晟開口,卻聽着玉孃的聲音道:“再不出來,列祖列宗們喜歡不喜歡的,你們不能知道,可我惱不惱的,你們就會知道了。”
乾元帝聽着玉娘語帶惱意,也不生氣,還與景晟笑道:“你娘可兇着哩,快出去罷。”說了一推景晟,自家正要起身時,只覺着頭眼一陣昏花,竟又跌坐在榻上。景晟雖可稱得上天生聰明,早慧異常,可到底是個孩子哩,看着乾元帝這樣,哪能不慌,頓時叫嚷起來:“爹爹,爹爹。”他這一叫嚷,就將外頭的玉娘、景寧、景琰都引了進來。
玉娘看着乾元帝坐在榻上把手撐了頭,臉做淡金,眼中先就含了淚,搶上來將乾元帝抱住:“聖上,聖上,您可別嚇我。”又一疊聲的命宣御醫。景琰也嚇得了不得,蹲在乾元帝腳邊喚爹爹。
乾元帝方纔一時起得快了些,有些兒眼暈,連着面前景晟也看不清,心上怎麼不驚,這一驚就站不住,不想驚動了外頭的玉娘等人,這時叫妻子兒女們團團爲着,個個聲帶焦急,心上倒也安慰,臉上帶些笑容,張開眼循聲看向玉娘。
不想乾元帝才張開眼時,只覺着眼前黑影幢幢,只看得出人影,瞧不清面目,雖是一瞬之後就能瞧得清楚,乾元帝心上不免是一沉,卻又不想叫玉娘知道,將她手握了道:“我不過腹中肌餓,又起太急,所以頭暈,宣甚御醫?倒是你,用膳了沒有?”
乾元帝臉上神色變換又怎麼逃得開玉娘雙眼,只他即不肯說,自家若是催逼太急,反叫人起意哩,左右他如今叫董明河替他診脈,也瞞不過去,是以順着乾元帝意思嗔道:“御醫叫您按時用飯用藥的,您忘了麼?倒還說我!”
玉娘這番輕嗔薄怒聽在乾元帝耳中只有歡喜,當時先是笑道:“是,你說得是。”一面自家先雙腿試了試,自覺有力,這才由玉娘將他扶起,景琰素來親近乾元帝,忙過來將乾元帝另一側扶住了,一面將乾元帝扶出去,一面道:“娘說的很是呢。爹爹,您與弟弟在裡頭說甚呢,這樣久,您不餓麼?”
乾元帝摸了景琰的頭道:“餓呢,所以纔會暈。”景琰又道:“您即覺着餓,還與弟弟說那樣久。說甚呢,還不叫我與娘聽,您偏心呢。”乾元帝笑道:“你們娘倆聽不懂。”景琰哼了聲:“您都沒告訴我們,怎麼知道我聽和娘不懂呢?”
他們父女們說着一路往前,玉娘、景晟與景寧隨後,到了外殿,方夫妻父子們坐下用膳,而後兒女們告退,乾元帝這才拉了玉娘在身邊,說了些私房話兒,無非是爲着他今日將小廚房中的黃酒統統收走轉圜。玉娘聽了,哼了聲道:“我當是甚,原來是這個。說來我從前也疑惑哩,一面兒不叫您用酒,一面又要用酒來化藥,可不是自相矛盾麼?如今換個方子倒也好。只是那董明河才進御醫署哩,可信得過麼?”
乾元帝道:“我也往吳江查問過此人出身,倒是有些兒名聲,且又是皇叔薦的。”說了又笑,“這人倒是好做元哥兒的憑證哩。”玉娘聽乾元帝這話說得古怪,自然要請問,乾元帝笑着點了點玉娘鼻子:“你替我生了個好兒子。”說着就將景晟的話解釋與玉娘聽,又引了董明河出來道:“這董明河確有能爲,從前因無人引薦,所以流落民間,他安貧樂道不說,還念着鄉民們的好,從無半分懷才不遇之嘆。楚王叔頭一回要引他入御醫署,他還不肯答應要還鄉哩,可見淳樸。”
玉娘聽着景晟那寫話,眉頭細細蹙起,她心上愁得是,景晟才這般大,已自家有了見識主意,若是再大些,任憑有母子情分,她也未必能做得了他的主哩。難道蠅營狗苟着十數年,不過是替他們劉家生一個聰明皇帝嗎?
玉娘心上愁苦,手中不由將個帕子攥成了一團。乾元帝看玉娘殊無歡喜之容,卻也詫異:“玉娘,你這是做甚?”玉娘目光盈盈地看向乾元帝:“他纔多大,這些事若是太傅太師們教的他也就罷了,偏他是自家想明白的,我心上不安。”乾元帝叫玉娘說得笑了出來,在她手上拍得兩拍:“哪個皇帝是教出來的。我實話與你說了罷,今兒他的見解,我聽得很是喜歡,你很不用不安。”玉娘遲疑了會,到底嘆了口氣,又與乾元帝道:“總是我不懂。”
乾元帝攬了玉娘香肩道:“你懂這些作甚?如今是我護着你們母子,哪一日我不在了,元哥兒也能護着你們母女,你是個有福氣的。”
玉娘聽乾元帝說她有福,竟就笑了出來,這句可不是笑話!未出生時外祖父大廈傾覆;自家倒是遂意順心地長到十五歲上,也是一朝家破人亡。爲着沈嚴兩家,她不得不屈身事仇,這樣的福氣,哪個要哪個拿去就是了。
玉娘這一笑,眉眼彎彎,一雙秋波中彷彿滴出水來,媚態橫生,看得乾元帝心上即酥且軟,愛得不行,恨不能將玉娘揉進自家骨血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