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看着乾元帝流淚,臉上先是有些遲疑,眸子一轉,臉上已帶了些哀切歡喜之色:“聖上,您可嚇死我了。您怎麼樣了?可要宣御醫?元哥兒與阿琰,阿寧都在呢,您要不要見一見?”
乾元帝聽着玉娘這幾句,幾乎想笑,瞧瞧他,這樣的虛情假意竟能將他騙了十數年,騙得他一心以爲她柔弱可欺,還不知她看着他待她如掌上珍心頭血,心上是怎樣笑他。到了如今還把個柔弱面孔來對他,又提了三個孩子,這是怕他發難,所以用三個孩子來打動他的心腸嗎?只是乾元帝臉上抽得幾抽,竟是連笑也笑不出來。
玉娘早聽董明河言道,乾元帝昏得愈久痊癒可能愈小,便是醒了,也多半是個口不能言,足不能行的廢人。是以看着乾元帝甦醒,玉娘心上先是一驚,待得看着乾元帝連着笑也笑不成,這才放心。雖看乾元帝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臉上笑容一斂,忽然直起身來,揚着聲兒道:“御醫呢,御醫在哪裡,聖上醒了!”說得這句,又俯身在乾元帝耳邊道:“您是開不了口麼?你若是開得了口,是不是要喚人進來將我拿下?”
乾元帝聽着玉娘這話,莫說是他口不能言,便是能說得話,也不知該說甚好,只得把眼閉了閉,眼角滑下淚來。
昌盛與金盛兩個候在一旁,只離得鳳榻稍遠,並不能聽着玉娘與乾元帝的私語,忽然聽着皇后大聲道是聖上醒了,自是十分驚喜,昌盛飛快地奔了出去,將守候在偏殿的御醫們都喚了來,爲乾元帝診脈,又將守在殿外的左右史官也喚了進來。
御醫們進來請了脈,都是相顧嘆息,滿口道着“臣無能”齊刷刷地在榻前跪了。卻是乾元帝原本的頭疾在董明河的手腳下,本就日漸沉重,便是沒有玉娘這一氣,早晚也要倒下。又哪裡經得住玉娘即是阿嫮,而他們這些年的夫妻恩愛不過是一場報復的真相,雖是未死,卻已是癱瘓在牀,連着說話也不能了,幾乎沒了痊癒的可能。
乾元帝聽得自家這般,不由向玉娘看去,也不知是想瞧瞧她得償所願的歡喜,還是想看看她臉上可有半分哀傷後悔。
不想玉娘聽着御醫們回報,面對了乾元帝珠淚兒就滾滾而下,口中道是:“天不仁也!願效周公身請武王之命,上以報帝之恩。”原是當年周武王姬發重病,其同母弟周公旦上上蒼許願,原以身代武王之疾,並做冊文,藏與金匱,世人並不知情。待得武王崩,周公抱成王與膝上理政,諸侯心懷不滿,造有流言,道周公有篡位之心,成王年幼,故而疑之,周公懼而辭官,退居封國。一日風雷大作,雷電將金匱劈開,人方知周王之忠。
玉娘此時比出這個典故來,哪裡是說給乾元帝聽的,卻是說與身後的左右史官們聽得。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自然要將這段記入史書,也少不得流傳出去,自能爲她博一個賢名。待得她日後力主爲沈、嚴兩家昭雪時,更有些說頭。
乾元帝本性聰明,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頭腦卻是前所未有的明白,自是明白阿嫮用意思,幾乎想仰天大笑一回,無如他臉上抽得一抽。到底露不出笑容來,喉中“嗬嗬”了兩聲,把雙眼緊緊盯在玉娘臉上,淚珠滾滾落下,瞬間將頭下的錦枕沁溼了兩片。
果然左右二史官將乾元帝與玉娘這一情狀寫下,倒叫看着史書的後人以爲明帝與後情深意篤,竟是成了大殷史上難得的一對兒恩愛帝后,連着玉娘進宮後,皇后就動輒得咎這都叫人忽略了過去,反以爲廢后李庶人狹隘惡毒,是以被廢,無可憫之處,這是後話。
因有御醫們的診斷,又有楚王、臨安王、潁川王等力主,請太子景晟臨朝監國。因太子年幼,請皇后謝氏仿前朝馮太皇太后,與御座後垂簾輔政。
說來乾元帝做皇帝,倒還是個明君,手下言路開闊,宗室們上得奏章,朝臣們有些兒肯附議,也有些兒覺着乾元帝即臥牀不起,太子監國也是應該的,可皇后垂簾大可不必,更不能把馮太皇太后拿出來比較。
附議的道說是:皇后自立後以來,素來克己守禮,也肯約束家人,謝氏一門也不過她兩個哥哥在朝,而她兩個哥哥都是科舉出身,可見也是有些兒真本事的,並不是胡亂提拔。且謝後素來賢淑知恥,並不是胡亂作爲的人。
這個胡亂作爲,倒是要說到乾元帝立景晟爲太子後了。那時河南太康縣令張影上書,言稱經其考證,皇后一族,原是出身古陳郡陽夏今太康的謝氏名門分支,因晉末戰亂,顛沛流離至東陽州陽古城。
陽夏謝氏,出了多少風流人物,天下哪個不知?便是魏晉南北時門閥林立,王謝世家也是一等一的華族,扯上這個來歷,比之皇后從前的商戶女出身,可是光彩許多。且這樣做的,便是皇家也有哩,譬如三國時劉備,便要說他是漢帝玄孫,中山靖王劉勝之孫。若是能給皇后加個這樣的出身,倒是光彩許多。
張影只以爲自家這道本章必能討好得帝后太子,哪裡知道奏章上去的次日就叫駁了回來。駁回奏章的還不是乾元帝,竟是皇后。皇后親自斥責道:“竟使人冒認出身,汝無種乎?”這話說得頗爲直白,直叫張影羞憤,幾欲尋死,不獨沒了前程,還不得不把個縣令也辭了去。
支持玉娘垂簾的,把這些舉了來,更將趙王景寧也推了出來,只言皇后但凡有一絲兒嫉妒之心,也不能將趙王養得熙熙如君子,直道皇后雖出身平凡,卻是最是賢德云云。
覺着皇后不該垂簾的那些朝臣以爲“馮太皇太后的確出身清貴,其祖爲列侯,其父是翰林,馮太皇太后通讀史書,心慕前朝女傑,自名爲照。馮太皇太后年十六以才德入樑朝成帝后宮,雖終身無子,卻撫養了光帝皇子。光帝三十而崩,膝下無子,由馮太后太后做主,過繼了陳王幼子,是爲和帝。時和帝年七歲,因光帝貞憫後殉節,是以馮太皇太后扶幼帝臨朝,至和帝及冠歸政。馮太皇太后當政期間,重用賢臣,抑制外戚,政治清明,頗有政聲。只是那位馮太皇太后並不是大殷人,卻是前樑人,而樑朝正是覆滅在本朝太/祖手上。
且不說馮太皇太后是前朝人,便只把兩個出身拿來相比,也是不能相提並論。馮太皇太后清貴出身,幼有才名,而這位謝皇后是個什麼出身?其父如今是承恩公,可哪個不知他出身商戶,是靠着女兒才得的爵位。且士農工商,商人雖也是個良民,可這身份莫說清了,與貴字也沒半分關係。這樣的出身,若是叫她主了政,若是要一意提拔她那些親眷故舊,太子又幼弱,哪裡擋得住!便是大殷朝之禍。
固然皇后那時賢德,可迴護母家也是人之常情,哪能知道以後呢,兩邊兒哪個都以爲自家有理,直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景晟並沒坐在御座上,而是在御桌邊架了一張椅子來聽政,看着下頭的大臣們爲着母后能不能臨朝爭論個不休,確也惱怒。
在景晟看來,母后爲人溫柔聰明,最是通情達理,且別說她必定是不願意垂簾聽政的,便是她垂簾了,也不能是個擅權的。那些人這般激烈反對,只怕是欺着自家年幼,又是初掌朝政,是以故意在這等事上發難,好顯示出他們本事來。若是這回叫他們得逞了,日後還要生事,自家的政令還能通暢嗎?
是以在爭吵的第三日上,景晟先問楚王道:“楚王,本朝可有律令,不許後宮干政臨朝?”楚王本意就是奉承景晟與玉娘母子的,聽着景晟動問,忙出列道:“臣啓奏,本朝自立朝以來雖無後妃干政之例,卻也無明律不許,且祖宗規矩也不是一成不便,總有事急從權之議。”
楚王這話一說,就有大臣要出列爭執一二:即無前例,便是默認此條,凡事事急從權,那還要甚規矩。
不想景晟聽說,不待大臣出列,臉上已露出愁容來,嘆息道:“天不仁,使父皇遘疾,孤臨危受命,然左顧無人,心中惶惶,爾等執意不允,要使孤無所依傍麼?”這話便說得極重了,置年幼的太子與無所依傍之地,難道要挾太子以足私心嗎?
景晟說得這句之後,滿朝文武俱都口稱“不敢”跪了一地。景晟看着這樣,這才點頭道:“如此,便請皇后垂簾,可乎?”
雖景晟問着“可乎”可他話已說到這樣,哪個大臣還好說個不字,只得答應。景晟在前朝這一番作爲,自有人飛奔了來告訴依舊守在乾元帝身邊的玉娘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