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隨流水(選章)她連一個字也不曾留下

那個長夜,蘇若木始終昏昏欲睡。他覺得彷彿一直在聽沈蕭的故事,卻迷迷糊糊,很快又全都忘記了。以爲是做夢,但清晨醒來,才恍然覺出沈蕭的敘述很真誠也很有深意。於是後悔,因爲他沒有讓那些人生的片斷銘記於心。於是他請求,希望能再聽到沈蕭的往事。

那時候沈蕭依然躺在酒店的牀上,說,您還想審判我?

蘇若木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從不曾像你那樣,能如此鞭辟入裡地反省自己的人生。

是因爲您父親的被迫害致死,於是您自然就成了這個時代的精英。您顧不上清理自己就投入了新的征戰。而我,剛好有了重新棲身於地下室的那段時光。

你故事中的那些人,爲什麼最後全都離開了?

那是因爲時光不想放慢腳步。

他們所代表的應該是,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個性,不同的愛和不同的……

**。沈蕭主動說出來。

不,我是想說,或者,就是他們玉成了你。沒有他們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你。

您好像是在諷刺我。

我是說,我們爲什麼不結婚呢?

沈蕭從牀上爬起來,徑直進了衛生間。

晚上蘇若木沒有能如約來到沈蕭的房間。他太忙了,有那麼多中外學者需要應酬,他還要準備好開幕式上的致辭。當一切忙完時已經午夜,他當然不能再去打攪沈蕭。

蘇若木再度見到沈蕭是在閉幕式上。他知道沈蕭要在這個下午作一個發言。他看到沈蕭一襲黑裙走上主席臺的時候,不禁一陣望穿秋水的心動。於是想就在這個晚上,他一定要向這個他用了一生來等待的女人正式求婚。他還在心裡問着自己,他怎麼會等她等了那麼久?

他們只是在走上主席臺的時候有一次短暫的相視。那種盡在不言中的默契與親近,甚至讓蘇若木覺得在沈蕭的目光中,她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於是蘇若木被這幸福感環繞着,主持了那個完美的閉幕式。在沈蕭講演的時候他沒有看她,只是享受着她那低沉而優雅的嗓音如音樂般在耳畔低迴。那麼委婉的,好聽的,而又深邃的,令人心如靜水。

然後,就突然地,灰飛煙滅了,那所有人都不願相信的,悽美的結局。

她的天鵝一般的頸項。她悠然走上主席臺,以她自己一向的步履。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件黑色的長裙。永遠被黑色覆蓋着。從頭到腳。那是她永恆不變的裝束。裸露的,只是她那高高擡起的天鵝一般的頸項。

她走上主席臺。坐下。在這個關於古典文學的國際會議上。她用手撐住她的頭。她的細長的手指。那是她如常的姿勢。

已經司空見慣。這個學生們眼中有點古怪的教授。因此敬而遠之。而敬而遠之還因爲,她那攝人心魄的沉鬱。沒有人說她不美,尤其那雙深邃的眼睛。有了她就有了一道風景,而她就是風景中最美的部分。沒有人否認這一點。但同學們還是對這位穿黑裙的教授敬而遠之,甚至退避。是因爲她的目光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講課的時候也總是冷冷地徑自說着自己的話。那些古時的詩詞,那些典故聖賢。但她就是那麼入木三分。只需幾句話幾個詞語,就能將她的智性轉換成一道真理的光弧。

那個沉悶的段落終於結束。因爲沉悶而顯得格外冗長的空間。主席站起來宣佈中場休息。於是那號令恍若一道午後的陽光,與會者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會議大廳了。

人們匆匆涌向那個有着咖啡和甜點的下午茶。這已經成爲西風東漸的典型例證。在每個半天的研討之間,都會有一個短暫的西式風情的休會期。於是人們走來走去,手中是必不可少的咖啡杯。高級一點的咖啡現磨現煮,那時候房間裡就會瀰漫出咖啡所特有的那種香。在這裡人們不僅自恃矜持,還要相互唱和,以增進學術乃至學術以外的各種聯絡。特別當有着某些外國的專家在場,這些金髮碧眼的人們身邊就更是圍滿了人。

通常在接下來的後半時會議上,人們往往不再專注。不是逃會,便是竊竊私語,總之人們已經很難集中精力了。但唯獨這個下午人們濟濟一堂,甚至比其他時段的與會者還要衆多。因爲這是整個會議的最後階段,還因爲在這個時段中人們能聽到她的發言。

一些人專門爲了聽她而來。他們儘管已經找不到座位,但卻誰都不願意離去,哪怕只有一個僅可以站穩一隻腳的地方。他們引頸向上,側耳靜聽。有些人甚至不是爲聽她的報告,而僅僅是爲了能在這裡看到她。

她坐在那裡。那是學生們都熟悉的。她永遠坐着爲他們講課,永遠用手指撐着她的頭。那是她一如既往的姿態。很低的嗓音,卻穿透着,會場中的每一個人。

她是這個國際研討會上最後的發言者。她的發言博得了人們經久不息的掌聲。她對如此熱烈的反應似乎很淡然。她只是又重新回到了那個永恆的姿勢上。

她用手撐着她的頭。她的細長的手指。那是她一貫的姿勢。她脖子上那道完美的曲線。連陰影也是委婉而流暢的。在夕陽的照耀下,那縷縷金色的迷茫。

她立刻回到了她自己。甚至臉上寂靜的表情。她對她以外的任何動靜都置若罔聞,總是能夠最徹底地將自己封閉起來。她回到那個只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哪怕身邊遍佈着注視的目光。

或許她癡迷於這個世界的茫茫往事,或許她知道往事終究迷茫。於是她垂下了她的頭。那麼不經意的。一個如此輕微的動作,誰都不曾注意的。

然後大會主席站了起來。以女人精彩的發言宣告了研討會的結束。主席充滿感情地看着身邊的這個女人,說這是她爲本次會議畫上的一個最完美的休止符。

人們鼓掌。爲她。站起來鼓掌。因爲敬重這位女神一般的智者。然後大家紛紛退場。那種意猶未盡的踟躕。一些熟悉並且崇拜女人的人會放慢腳步。他們或許在等她。或許希望能和她握手。退場時人們身不由己,卻又總覺得身後有什麼正在發生。

主席臺上一陣騷動。牽動了人們離去的腳步。人們回頭,發現臺上的人都已經站了起來,相互握手道別,卻唯有她,仍舊靜靜地坐在那裡。

那是她一貫的不附庸他人的風格嗎?

人們寒暄着從她身邊走過。她卻依舊故我地用手撐住她的頭。

慢慢地人們離開了主席臺,而她卻矢志不移地堅守在那裡。

偌大的主席臺上空空如也,她卻依舊那麼孤獨地坐在那裡。不惜將自己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下。如此她執着於那個青銅雕像一般的姿勢。用她的手支撐着頭顱,支撐着那一片飛揚的思緒。

人們終於看到主席又重新回到臺上。他輕輕地走到女人身邊。他彎下腰在女人耳邊說着什麼。那麼溫柔的語調。儘管人們聽不到。

但沒有迴應。她依舊垂着頭坐在那裡,依舊,被封閉在走不出的思緒中。誰都不知道女人爲什麼要留在那裡,爲什麼要那麼長久地,獨自停留在那個浩大的空曠中。

慢慢地,主席臺上的人們圍攏過來。臺下那些正在走出會場的人們也停住了腳步。

主席輕輕碰了碰女人的肩膀。想喚醒她。然後那優美的支撐便頃刻之間倒塌。那些正在失去知覺的手指終於再也撐不住那優雅的頭顱。就那樣,女人稍稍一側,便垂落在了主席的臂彎中。

女人的突然倒下讓所有人震驚,而主席不顧一切地將女人緊抱懷中更是令人瞠目結舌。人們看不到主席的臉,但他周身的顫動卻透露出這個男人的驚恐與絕望。誰也不曾見到過主席如此失態。在人們的印象中他始終深藏不露。但此刻他只是將女人緊緊抱在懷中。在衆目睽睽下就那樣抱着她,搖晃着並且呼喚着……

或許是主席的失態讓人們陡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女人到底怎麼啦?病了?或者……那是人們不敢想的。她剛剛纔做過精彩的發言,她剛剛纔領受了熱烈的掌聲,她剛剛纔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姿勢,剛剛纔擡起手臂撐住了她的頭……

那原本向外流動的人羣突然凝固了。在緩慢地轉向之後,又不顧一切地向主席臺涌來。那浪潮般的。卻沒有任何聲響。剎那間將主席臺圍得水泄不通。

主席臺上的慌亂讓人們緊張。主席的悲傷也迅速感染了臺上臺下的人們。在靜寂中人們默默無語,或許那一刻他們就已經有所預感,生命正在女人的身體中慢慢消散。

沒有人知道這生死的變遷發生在什麼時刻。醫生說當他們救治她時,事實上她就已經沒有了呼吸。於是人們唏噓,這就是這個女人,連死亡都那麼與衆不同。在紋絲不動中,她從容地完成了生與死的轉換。沒有驚心動魄,甚至連痛苦也沒有。就那樣,她坐在那裡,用手撐着她的頭,然後讓生命悄然離去,那個她或許早已厭倦的身體。

人們在急切中等待着。直到救護車的笛聲風馳電掣般響來。人們終於等來了衝上主席臺的擔架。救護員輕輕擡起了那個悄無聲息的身體。這時候人們看到了被拖在地上的裙襬。那麼飄逸的輕柔的憂傷的,黑色,女人那永恆不變的服飾。熟悉她的人們都知道,無論白天黑夜還是春夏秋冬,她都不會哪怕一絲一毫地改變自己這由來已久的裝束。如此久而久之,黑色竟成爲了女人的一種象徵。只要看到那一襲黑色的長裙,哪怕遠遠地,人們就會知道那是她來了。

如此她穿着永恆的裝束告別了人世。以這樣的一種被公衆矚目的方式。

人們很難忘記她被帶走的那一刻。甚至被擡上擔架的姿勢都是優雅的。她那依舊溫熱的修長的身體。也許救護員太想挽救她的生命了,在將她擡上擔架那一刻,竟忽略了她的頭。於是她的頭被遺忘在擔架外面。就那樣垂着。晃動着。而連接着她的身體與頭顱的,是那個長長的天鵝一般的頸項。

那樣子讓人不能不想到《天鵝之死》,只是她不是悽美的白天鵝,而是那隻傲慢的黑天鵝。以女人的完美她本該是善良的白天鵝,但卻自始至終被黑色纏繞,那種與她相伴終生的晦暗。

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的歷史,也就無從判斷這個女人一生的白與黑。自從人們認識她,就註定無法探知這個女人的過去了。人們只知道這個女人很神秘,她的高傲和冷漠讓她的歷史諱莫如深。對人們來說她只是個當下的女人,有着極高的學養和智慧。她在他們的面前只演繹當下的人生,並盡職盡責地將那黑色的優雅演繹到炫目極致。然後在人們驚愕的視線中告別世界,堅定不移地帶走屬於自己的所有人生。

蘇若木坐在沈蕭的書房中。此時距離這個女人死去已經一月有餘。他才稍稍可以沉靜下來,坐在充滿那個女人氣息的書房裡。他想讀那本《漫隨流水》。讀她。讀這個女人。他知道這本浸透着她的心血的《漫隨流水》,就是一部用她的人生演繹的教科書。

沈蕭的不告而別讓蘇若木悵然。但是她最後的那些訴說,難道不就是告別嗎?只是蘇若木未曾了悟。因了這死亡他才更想了解沈蕭,更想盡快讀到這本用生命鑄造的《漫隨流水》。

在沈蕭的遺物中,蘇終於找到了這本不曾出版的書。厚厚的,整整齊齊,那是沈蕭一針一線親手裝訂的。蘇若木將它緊緊抱在胸前。一種莫名的焦慮感。

他把這本書帶回了自己的家。

他知道這是沈蕭所有的遺產中最最寶貴的。

當夜深人靜,蘇若木正襟危坐,打開了那本書。

從封面到扉頁,再到正文……

蘇若木震驚了。

他沒有想到他所看到的,竟然是一頁一頁的白紙。

他不甘心。繼續一頁一頁地翻下去。卻依舊的,一頁接着一頁的白紙。一個字也沒有,是的,連一個字也沒有。

蘇若木愕然甚至驚恐,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錯過了什麼?

在恍然間他驀地想到了雨果。想到了那位法國作家在《巴黎聖母院》中最後的那段話:

……大家在那些可怕的屍骨中間找到了兩具屍骨。一具把另一具抱持得異常地緊。這兩具屍骨中一具是女人,身上還有一些白色布料的碎片。緊抱住這具屍骨的另外那一具,是男人。人們只看到他有一條彎曲的脊骨。他的頸骨上沒有一點斷痕可見他並不是被絞死的。這個人一定是自己到這兒來的,而且是在這裡死去的。人們想把他和他抱着的那具屍骨分開,他就倒下去化作了灰塵……

是的,就是這樣。

沈蕭,就這樣,帶走了她的一切。

竟然一個字也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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