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士將軍一直擔心的是這個——”秦康公恍然大悟。
身爲晉國人,士會很瞭解自己的國人。在遭遇背叛吃盡苦頭這件事情上,他的慘痛經歷,足以令他終生難忘,刻骨銘心。什麼同胞同袍,在出現重大利益紛爭之時,都是無情無義。
“君主應當最能理解臣的遭遇。若非君主慧眼如炬,寬厚仁慈,臣的墳頭草恐怕已有八尺高了。”說着,士會的眼眶蓄滿眼淚,“臣既得重生,又蒙君主盛恩,在這異鄉陌生之地,得賜紅顏知己。這些年夫妻和諧,鶼鰈情深,誕下兒女。如今稚子剛剛學步,怎忍心因臣下身犯險境,連累孤兒寡母?”
“士將軍乃謙謙君子,人品貴重。於事公正無私,對妻兒更是照顧有加,夫妻情深乃衆所周知。有此顧慮,實爲人之常情。”想不到過去幾年的經歷,對士會影響竟如此之深。一件突發事件竟令他有如此諸多的聯想,這與秦康公印象中豁達瀟灑的士會似乎又不一樣了。
“關涉妻小,臣不得不如此。”士會猜想,秦康公必定以爲他前怕狼後怕虎,想得太多,所以裹足不前。他有必要就此解釋清楚。“當年的士會也不相信,巔峰和深淵僅有一步之遙。”
“臣下出身名門,先祖於獻公時已是機要之臣。臣蒙祖蔭,爲文公重用。到襄公時,也是服侍左右,位列人臣。趙氏異軍突起,亦能提攜任用。不料因立君之事,臣的人生幾近萬劫不復。每每思及此,臣便痛恨晉國、晉地、晉人。”
收拾心情,不讓眼淚落下。說完,士會低着頭,不再說話。
秦康公見狀,十分不忍,安慰道:“士將軍爲家人擔憂,寡人能體諒。”他離開座位,走到士會面前,拍拍他肩膀。“士將軍莫急。今日暫且回去好好歇息,寧耐片刻。給點時間,靜待魏大夫的故人的音訊。寡人定會向魏大夫問明此事,讓士將軍毫無顧慮的前往。”
秦康公已然表態,士會的神色頓時放鬆下來。這纔想起,深夜來訪實在唐突,立馬下跪,說道:“臣只顧宣泄情緒,打擾到君主,還望君主恕罪。”
秦康公不以爲意,“士將軍也是爲了家人,一時情急所致,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寡人又怎會怪罪?”
士會這才放心,於是告退。
幾天後,終於收到來報。原來,那日他們所見,乃是晉軍臨時舉行的演練。所以人聲鼎沸,軍士衆多。由於官職變動,輾轉幾日,魏壽餘的書信才傳遞到故人手中,故此耽擱了幾日。
得知來龍去脈後,二人再次出發之日,秦康公便親自前來送行。
“此事,魏大夫可謂是盡心竭力。雖是頗費周折,也算功成圓滿。”秦康公拍拍魏壽餘,很是滿意。“不過,這一來二去,倒是讓士將軍頗忐忑啊。”
士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讓君主見笑了。只怪在下胡思亂想,才致裹足不前,還驚擾了君主。”
“士將軍言重。”秦康公正色道:“士將軍行事嚴謹,深思熟慮,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此番有此顧慮,恰恰說明對此事十分上心。思慮頗多,足見重視之情。”
三人說着,不覺已到黃河邊。秋日的天空,天高雲淡,秋風送爽。黃河水奔騰不息,似千軍萬馬在咆哮。時而高亢,時而低吟。多少送別,一水相望,再難重逢。
士會神情不豫,似乎還有遲疑,表情略顯凝重。秦康公拉過他的手,一手還扯來魏壽餘,大聲說道:“士將軍,寡人知你仍然心存顧念,擔心妻子稚子。今日,魏大夫和衆位軍士作證,寡人對着黃河起誓——”說着,他揚起士會的手,“卿盡心前往,不必多慮。若得魏地,封賞晉爵;若被拘執,寡人當送還卿之家口,以表相與之情。”
士會聽後,十分激動,“得君主此言,士某感激不盡。臣定當全力以赴,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秦康公命軍士拿過酒,君臣三人,人手一杯。三人對着黃河相視而笑。眼神交匯處,激昂之情,溢於眼角。各人低頭看向酒杯,不約而同的一飲而盡。
“微臣忽然興之所至,想要吟唱一首,還望君主首肯。”秦康公點點頭,於是士會大聲吟唱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待到魏地歸秦日,會須一飲三百杯。”
秦康公擊掌叫好。魏壽餘看向士會,只見他調轉目光看向着遠方。似乎意猶未盡,又似有諸多感傷,些許困惑。
晉國絳都。
“晴窗早覺愛朝曦,竹外秋聲漸作威。命僕安排新暖閣,呼童熨貼舊寒衣。葉浮嫩綠酒初煮,橙切香黃蟹正肥。蓉菊滿園皆自得,賞心從此不相違。”
“好詩好詩。”一名身着褐色長衫,外罩黃色短衣的男子徐徐走來,一邊嘖嘖稱讚。
“讓兄臺見笑了。”吟詩男子聽到聲音,轉身對來者拱了拱手,“今日好酒好景,又來了好友,實在大快人心。”來者已經走到跟前,他又側身招呼道:“兄臺請坐。”
“秋寒漸深。魏弟獨自躲在家中,獨享花前美酒,也不招呼兄長,實在是傷了在下的心。”來者說罷,還用手指戳了戳心口,才緩緩坐下。
“兄臺誤會在下了。”吟詩男子趕緊解釋道:“秋風蕭瑟,萬物收斂,家家大門緊閉。小弟今日偶得好酒肥蟹,本想‘獨樂不如與衆樂’,邀上三朋五友,又怕打擾。故此不敢相邀,還望兄臺見諒。”
“在下說笑而已,不必在意。”褐衣男子笑笑,“來,主人也坐下。難得天公作美,一掃多日陰霾。咱們兄弟倆要好好喝上一杯。”
“士兄,請。”吟詩男子命人拿過酒杯,給來者斟滿。
“魏弟,請。”褐衣男子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回到故土月餘,一直忙於政事。未得問及士兄,一切可還習慣?”吟詩者夾起一塊菊花糕,放到來者碗裡。
“諸事紛雜,不過勉強應付。生怕處置不當,落人口實。”
“士兄多慮了。”吟詩男子頗不以爲然,“大將軍既然派在下如此大費周折的把你詐回來,就是因爲看重你。如今重用你,也是情理當中。更何況,當初說要將你迎回,也是召開內閣會議,‘六卿’均認可了的。誰敢異議?”
原來,這二人中的士兄便是士會,吟詩賞玩秋景的便是魏壽餘。
“旁人倒也罷了,對着大將軍,總是心情複雜。”士會說道。
由於離開時間太久,人事生疏。回到絳城之後,士會總覺與週遭事物有種隔膜。與魏壽餘雖相處不久,也算是患難與共過。所以,對他不用隱瞞心事。
“心情複雜也是在所難免。”魏壽餘拍拍士會的肩膀,“當初是大將軍一聲令下便毀了與秦國的誓約,如今又是大將軍主張將你迎回並委以重任。二者都引發了兄長人生的重大變故,也難怪兄長會如此。”
“是啊,一個讓我落進深淵,一個讓我重回到巔峰。這一上一下,他可真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啊。”
“士將軍莫怪,當初國內形勢複雜,大將軍也是不得不出此下策啊。”當時,魏壽餘入仕不久,事後也慢慢了解到事情的真相。穆嬴的一言一行都是狐射姑指使的。在大將軍府門口,在朝堂之上,鬧得朝野上下,市井閭巷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正是在這樣被動的局面下,大將軍纔不得不屈從,改立年幼的公子爲君主。
“道理都清楚,我也聽說了當時的情形。大將軍爲此不惜得罪秦國。我只是恰巧被牽連,才滯留秦國六年。”士會感慨道:“我知他絕非故意針對我。畢竟當初派人去秦國迎立新君,所選之人均非泛泛之輩。我被選中,可見他對我的看重。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