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崇的一番話,把趙盾帶回初掌軍政大權時的光景。
經過與“老臣派”的一番鬥智鬥勇,“新人派”勝出。作爲這場勝利的既得利益者,趙盾掌握天時人事,獨佔鰲頭。正要施展抱負,大展拳腳,不料,狐射姑卻和他唱反調。將障礙掃清後,光明正大的派人去秦國迎立新君。不料,別有用心的狐射姑將君主的母親——穆嬴擺上檯面。
明目張膽的動刀動槍,趙盾從不畏懼。欺詐陰謀,趙盾也沒輸過。可是,一介女流整日在宮廷哭泣,不時還到趙府門前痛哭流涕,當衆聲討他,這樣的戰術打法,實在令他措手不及。
偏偏這個人他還動不得,拿她沒辦法。婦人鬧事,優勢就在此處。她不是官員大臣,無法以權勢壓制。不是將士,軍法觸及不到。可是,她卻可以憑藉女性的優勢,將她想要表達的意願,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繪聲繪色,形神俱備,令人歎服。
遭遇這樣的對手,趙盾伸出的鐵手,像是打到牛皮糖上。打不爛、扯不動、拔不開就算了,最後連手也被粘住,動彈不得。
經過三番兩次的大鬧,逼得趙盾的對內對外政策不得不轉向,從而引發整個晉國內政外交的轉折。迎立新君之事被迫擱置,轉而攻打秦國。從此,西線戰事頻繁,拖累國力。
想到這,趙盾不由得對邾國新繼位的國君深深同情起來。邾國的形勢更是棘手。不同於晉國的孤兒寡母,這位母親家世背景雄厚,有晉國這個舅邦可依賴。孩子也不是襁褓之中弱小無力,而是已經有能力耍手段的年齡。兩人加起來,足以攪亂邾國的小小池水。有晉國率領的八國盟軍的聲援,這對母子更是穩操勝券,有恃無恐。
晉靈公想要藉此次盟會達到幫助侄子奪得大位的目的,趙盾先是不屑一顧,後來便淡然處之。他的目的是要藉此宣誓晉國的霸權地位,他根本不在乎君主的期望或是外界的揣測。如果可以,順便達成君主的目的也無妨。
可是,聽邱文崇這麼一說,趙盾頓時覺得跟邾國君主同仇敵愾起來。相應的,他的心理也悄悄起了變化。
他曾有過類似的遭遇,並因此落錯子下錯棋。怨氣雖已逝,遺憾卻留痕。他經歷過這樣滿身力氣無處發泄的無助。明明想要執行自己佈局周密制定的計劃,偏偏半路殺出個女流之輩,讓他打不得殺不得。最後竟不得不屈從,滿腹委屈還無從宣泄。
他身負壯志,渴望晉國能像父親在世時一樣,甚至比從前更強大。在諸侯國中呼風喚雨,振臂高呼,應者雲集。各諸侯唯晉國馬首是瞻。
理想主義者向來明月入懷,擁抱變化。他從默默無聞的趙氏庶子,成爲趙氏繼承人。走出趙府,又繼承父志成爲晉國執政。最後,出人意料的成爲中軍元帥。這些,都不是他提前預知,事先規劃好的。是變化,形勢的變化,力量的對比,成就了他。
他最憎惡的莫過於野蠻突兀力量的強行插足。當變化成就了他,佔據風口的他越走越遠,越站越高時,他開始謀劃、佈局、展望。許多障礙經他的運作一一解除。不料,他從未防備的一個弱女子,卻給了他致命一擊。不按常理出牌的撒潑耍賴,強行逼他退讓。每每想起此事,他的恨意便會不受控制的泛濫。
他恨狐射姑。因爲他陰險狡詐,不敢當面挑戰,竟利用孤兒寡婦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打擊他。但是,最後他卻不得不承認,狐射姑的這一着棋,下得好極了!沒有精兵強將,沒有陰謀詭計,就憑不顧顏面的哭鬧,他們便達到了目的。
滿腹對未來的規劃和憧憬,三軍大權在握,帶領文武百官的趙盾,輕易就被製得服服帖帖,乖乖服從。想來狐射姑背地裡一定非常得意。
將心比心,邾國國君對他的異母弟弟肯定恨之入骨。明明自己是長子嫡出,有父命在身,繼承大統,於理於法,非他莫屬。兩母子垂涎君位,便使盡撒潑耍賴的手段,攪得上下不安。魯國羞辱之事尚未清算,本應一心一意爲他分憂的弟弟,偏偏還來添亂。想來,這位新君真是受氣又窩囊。
邱文崇仔細觀察趙盾的表情,這位意氣風發的執政大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想得如此入神,以至於邱文崇的話音落了許久,執政大人還目不轉睛的盯着他。
“我國國君是齊國外甥,論出身地位,也屬顯貴。公子捷菑自然不必說,乃貴國國君外甥,二者可說是並駕齊驅。所以——”邱文崇故意提高聲音,想要把趙盾從思緒中拉出來。
趙盾仍是不言不語。但是他抿了抿嘴,調轉眼光,看向衆軍士。顯然,他已經從沉思中走了出來。
邱文崇屏息以待。他有預感,接下來,將是邾國的生死時刻。
趙盾的目光,掃視過周遭之後,停在邱文崇臉上。“齊國與晉國均爲大國,齊國夫人所生之子,自然也有顯赫的舅邦作爲依靠。”目前,齊國公子爲爭國君之位,內訌頻仍,紛爭不斷。與桓公時相比,國力已大不如前。但是不得不承認,在各諸侯國中,齊國仍是大國。只是雄據東方,守着一隅,不問中原世事而已。
“出生尊顯,又有先君遺命在身,自然便是合於禮法的邾國繼承人。”
趙盾的話,無疑是宣告邾國無罪。邾國國君既是合法繼承人,公子捷菑母子就是無理取鬧。既然承認邾國國君的地位合理合法,如果晉國再動用強力,將其替換,那是晉國及其七個諸侯國帶頭無理。聯衆欺小,則爲天下不恥。所以,八百乘對邾國的戰事,到此而止。
“但是——”趙盾突然話鋒一轉,眼神變得凌厲,“公子捷菑畢竟是我君主外甥,地位同樣尊貴。貿然被安置到荒僻之處,顯然難以適應,只得返回晉國求助。一直寄寓母國也非長久之計,貴國一定要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安撫他們母子二人才行。”
“那是自然。”邱文崇聽明白了。可以不戰,可是晉國的顏面問題,亟待解決。“事關重大,邱某可以做主。改日一定會舉行盛大的儀式,將晉國夫人和公子捷菑迎回宮中,好生侍候。”
爲免這兩人再起異心,邱文崇又補充道:“既然執政大人已經發話,想必無人再存覬覦大位之心。內憂已解,我國國君終於可以一心一意處理國政了。多謝執政大人主持公道。”
後面這段話,是說給掀動簾子的母子倆聽的。邱文崇相信,不只是他們,衆位君主和將軍士兵應該都聽到了。他們應該也聽出了弦外之音——可以把你們風風光光的迎回來,錦衣玉食好生伺候。至於別的不該有的想法,麻煩全部摒棄。
現今在位的國君就是邾國的正主,這是你們的大將軍兼執政大人親口承認的。誰敢再鬧,就是公開與他唱反調。他的決定代表晉國,唱反調就是公開和晉國過不去。
“盛大儀式可改日再舉行。如今他們二人便在這隊伍之中,麻煩邱大人去秉告貴國國君,要他親自出來迎接他們母子。”趙盾說道。
之所以如此着急把這對母子推出去,實在是覺得這對燙手山芋早扔出去早好。如果今天不解決,他們回到晉國不知又要惹出什麼是非。趙盾實在不想再沾染宗室的任何事情。何況有邱文崇的保證,趙盾相信,邾國一定會善待這對母子。
“邱某遵命。”說完,邱文崇迅速上馬,策馬迴轉,直直往城內奔去。他身後的一干官員,尤其是宗室貴胄們,臉色終於恢復紅潤。他們的地位保住了,邾國免受一場流血爭鬥,個個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