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都城——郢都。
這是楚莊王繼位後的第三年。自從被獲救重返郢都之後,他就過着飲酒作樂的生活。不問內政,不理外務。任憑朝中大臣旁敲側擊,或是犯顏直諫,他都不慍不火,不冷不熱。聽聽便了,之後左耳進右耳出,繼續兩耳不聞窗外事。
雖有美女作陪,夜夜笙歌也自在暢快,日復一日,終究會有睏倦膩乏的時候。可是,不做這些,漫漫長夜如何打發?
十九歲時發生的事情,像鬼魅似的,抓住他不放。那些可怕的畫面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
偶爾這些鬼怪停歇,父親在世時的往事又一遍遍在他腦海裡回放,不眠不休。
父親是位胸懷大志的國王。太子之位懸而未決,爺爺的態度左右搖擺,將父親逼上副宮弒父的不歸路。那時他還未滿七歲,雖未親眼目睹,當時宮廷內的肅殺氣氛,他仍記憶猶新。
爲了試探爺爺究竟屬意何人爲太子,父親與太傅潘崇設宴招待姑奶奶江羋,並在宴席上故意激怒她。她一氣之下吐露真相。說是爺爺對父親不滿,早有將王子職取而代之之意。確認此事後,潘崇與父親便第一時間將他轉移。他記得,公子燮和子儀都在護衛他的人羣當中,兩人隨侍在他左右,呵護備至。
離開從小長大的宮室不到一週,他又被接了回去。不久,他便住進了新的寢宮。他的父親繼承了君主之位,成爲堂堂一國之君。而他,承蒙上天眷寵,作爲嫡長子,自然是楚國未來名正言順的國君。
可是,從此以後,叔叔再也沒來看過他,對他疼愛百倍的祖父也不再出現。他還不懂大人間的爭鬥,但是他發現,昔日要好的堂兄堂妹也不見了。不僅如此,許多人都不見了。
周圍的一切,雖比從前奢華,卻是冰冷沉寂。他感受不到絲毫溫暖,他覺得孤獨寂寞。於是他常常一人獨自思考。父親說他少年老成,只有他最清楚,是一屋子的冷清令他無所適從。
待他年紀漸長,太傅教授他許多歷史、地理、天文、術數的知識。待他漸漸熟識身爲一國之君的進退禮儀之後,他才慢慢擺脫幼年的孤寂落寞,開始由衷的敬佩父親。
當年父親奪位的細節,並無人完整還原給他聽。經由道聽途說來的片斷,他自行拼湊出了事件的整個過程。
回想自己被帶出宮的那一週,母親在身邊,一羣侍從環繞左右。雖然外面腥風血雨,他卻被保護得很好,沒有接收到一絲一毫的負面情緒。回來之後雖消沉了許久,也是因爲年幼,突然失去親密玩伴感覺孤獨無助,不知如何自處罷了。
父親竭盡全力的保護他。不論他對自己的父親兄弟如何殘忍,對這個兒子而言,他的確是位合格稱職的父親。
對父親的誤解漸漸消釋,取而代之的是對這件事情的深深思考。他開始思考,作爲一名繼承者必須具備何種素質。
子弒父是大逆不道,這是父親的錯,無可推託;爺爺的錯在於,身爲一國之君,太子已立,仍搖擺不定。想要廢長立幼,所以招來殺身之禍。不是他要爲父親開脫,爲父親的逼死爺爺找理由。
立太子是一國大事。如果國王出爾反爾,隨心所欲的廢立,最後一定會爲自己的隨性付出代價。楚國發生的,從前其他諸侯國都發生過。因爲太子問題,父子、兄弟相殘的何其多!
君主之位只有一人獨佔,無法共享。權力的排他性和壟斷性,註定了爲爭奪這一位置,任何人都願意付出包括生命在內的任何代價。父親本是合法繼承者。無奈爺爺女寵衆多,有了新歡,愛屋及烏,自然就會偏愛新寵所生。再加上好事者在旁推波助瀾,謠言四起,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父親這一派,原本以爲大局已定。誰想中途生變,形勢逆轉,怎能不爲此無所不用其極?
幸好父親是明智的。繼位之後,吸取教訓,早早便當衆宣佈立他爲太子。太子人選已定,後宮自然是平地難起波瀾。
對內,父親以潘崇爲太師,掌國事;任用成大心爲令尹,總攬軍政大權;對外,先後滅掉江國、六國、蓼國;攻打鄭國,迫使其從親晉轉爲與楚講和聽命於楚;攻打陳國,攻佔陳國壺丘;遣使訪問魯國,與其建立友好關係;俘虜舒國國君、宗國國君,並攻打巢國。
出於戰略考慮,將都城從下郢遷至上郢。之後,又平定鬥宜西、仲歸叛亂。從此,楚國內政穩定,對外數次會盟,一派欣欣向榮。
可以說,父親是位相當有作爲的國王。他抓住晉國君主早逝,新君年幼,派系內鬥,晉國在中原影響力漸漸衰弱的間隙,把楚國的勢力擴展到江淮一帶,提高了楚國在中原地區的影響力。
他還未弱冠,已經清楚的意識到,父親打造出這樣的局面,就是爲了要圖謀中原。進而與晉國爭鋒,爭奪中原事務的話語權。他暗暗下定決心,將來繼位,一定要將父親的宏圖大略繼續推進,甚至要超越父親,走得更遠。
可惜天不假年,父親在位僅僅十二年,突然病倒。距離他弱冠僅有幾月。沒等到他行弱冠禮,好叫父親安慰,他這個繼承者已經成年,可以委以重任時,父親便匆匆謝世。
父親留給他的左臂右膀——成嘉和託孤大臣潘崇,他們出兵征戰時,他還沉浸在父親離世的傷痛之中,無法自拔。不曾想,他最信任的公子燮和鬥克竟生出歹心,將他挾持。
消息走漏後,聽聞成嘉和潘崇班師回朝,預料到寡不敵衆,二人又心生一計,將他綁架出宮,打算帶到他處另立山頭。多虧兩位大夫及時出手,殺了兩個逆賊將他救回,他才重新回到郢都。
這次出走對他造成的衝擊幾乎超過了他的承受範圍。
父親面臨的是宮廷內鬥。父子兄弟相殘,是他主動挑起事端,他很清楚後果。要麼成王,要麼做鬼。況且他是有計劃有預謀的,主動權在他手上,他必定是有十足的勝算才決定發動這場政變。所有變數,都在他的設想當中。結果如何,他都一力承擔,無怨無悔。
和父親當時面臨的情形不同,他面對的是貴族勢力向君主突然發難。事發突然,他完全處於被動,坐在宮室裡禍從天降。策劃者還是他從小一直依賴的人。他整個人被嚇懵了。
雖然僥倖死裡逃生,他受到的震憾太大,至今仍心有餘悸。世代輔佐君主的若敖氏,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令尹、司馬、上將軍這些手握軍政大權的官位已經不能滿足他們了,他們要的是熊姓羋氏先人辛苦打下的江山!
他震驚之餘又感到憤怒,想要拍案而起。最後卻又不得不直面鐵一般的事實——令尹成嘉雖沒被刺殺,多年征戰再加上此次救駕來回奔波,心力交瘁,將他迎回郢都不久,一命嗚呼。他身邊的可用之人還是若敖氏!
成氏弱,鬥氏強。不是成氏就是鬥氏,像走路邁步似的,要麼左腳先,要麼右腳先,反正沒有第三個選項。如今,令尹子文之子鬥般接替成嘉的位置,任楚國令尹。綁架他的始作俑者鬥克雖死,他的弟弟卻接任司馬。
若敖氏的人挾持他,他卻仍然不得不繼續任用若敖氏的後裔。給他們高官厚祿,加封頒爵,以期留他們伴他左右,共商國事。不是朝中無人可用,而是若敖氏的勢力盤根錯節,朝中多是他們的弟子門生或是近親故舊。楚國的要害職位,他姓完全沾不了邊。
每每思及此,劫難歸來的楚莊王就覺得失望無助。剛滿二十歲的他,血氣方剛,曾經懷有大志。既已榮登大位,內亂已平,眼下正是施展抱負的好時機。不曾想,一腔熱情卻被現實澆滅。他變得淡漠。繼承父志的豪情壯志,被眼前的無奈淹沒。乾脆寄情田獵飲酒,美景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