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君主,放在哪裡,都必須有攝政王輔政,這是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在晉國,這個人理應就是趙盾。趙盾是個硬派角色不錯。但是,這個年紀的靈公,確實無法勝任治理國家。大臣問政都以趙盾爲主,這本無可厚非。
偏偏靈公的繼位過程,充滿了趙盾的身影。長大之後的靈公被告知,當初是趙盾不顧先君之命,想要將他廢黜,另擇他人。並且,已經派人去迎新君。最後,是她母親力挽狂瀾,才保住了他的國君大位。
所以,對趙盾,他有畏懼,有恨,卻從未有過感激。趙盾任執政近十年,一直兢兢業業。如今,晉國內政外交無虞,趙盾可說是功不可沒。如果不是趙盾的支撐,將晉國大局穩住,憑這小小嬰兒,實在難以想象。
然而,在靈公看來,任何人提起趙盾的攝政之功,都是列功覆過。趙盾企圖將他廢黜一事,像幽靈般纏繞着他。儘管當時他仍在襁褓之中,不知發生何事。可是,有先君遺命在前,趙盾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可見他根本不把自己這個國君放在眼裡。
趙盾攝政的十年,在靈公眼裡,就是他把持朝政的十年,擴張個人野心私慾的十年。對靈公而言,趙盾對他的威脅多於對他的輔助。隨着他年紀漸長,這個認定愈加強烈。
對趙盾近十年攝政的評斷,推動靈公對趙盾的反感步步躍升。幾乎被趙盾廢黜的恨,像鬼針草似的,搶佔營養,強勢生長,日益茁壯。與之相應,對自身身份的認定和迫切需要掌握君主權力的意識卻一點點擴張。隨着時間推移,對趙盾的畏懼漸漸萎縮,難成氣候。仇恨和反感趁機攻城掠地,佔據主動。
這些無法表達的恨,沉潛埋伏到他日益頑劣殘暴的玩樂中。通過這些隨心所欲,我行我素,他的恨意得到抒解,他的存在感讓人無法忽視。他體會到了身爲君主的任性自在,予取予求,並沉醉其中。
靈公從未公開提過的他心理需求,或者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更談不上條分縷析,一一道來。但是,屠岸賈卻瞭若指掌。
屠岸賈出生貧寒,六歲便被賣到宮裡。大雪紛飛被分派去戶外守值,做錯事動不動就被責罰或挨餓受凍。小小年紀,他便看盡世間冷暖,人生百態。
他沒有得到過愛與關懷,五歲之前得到的溫情,早已在寒風凜冽的生活歷練中消滅殆盡。所以,他也無法給予愛。他被這個世界殘酷對待,他迴應的必是更冷漠殘酷。
陰差陽錯,他被派來侍奉靈公,這是他命運的轉折點。不用冒着嚴寒,不用忍受酷暑,不再受罰捱餓,他的任務就是陪伴靈公玩耍嬉戲。這樣的安排對他來說,彷彿天堂一般。
他任勞任怨,做牛做馬,只爲博小小孩童一笑。只要討好取悅他,他便可以不受冷眼。不僅不受責罰,從此,無人敢給他臉色看。過去不待見他的人,見他都要低頭哈腰,涎着臉想和他套近乎。而這一切都是因爲——他是這名小小孩童的侍從。
他明白了其間的道理,但他對這些人都不假辭色。因爲他很清楚,這些人骨子裡是什麼樣的。他們待他怎樣,他從未忘記。他暗暗發誓,假以時日,他會以牙還牙,雙倍奉還。
從前被踐踏荒蕪的自尊,慢慢重新滋長。他變得自信從容,學會揣測思考:身爲君主的玩伴,就有如此待遇。如果他能與君主如膠似漆,讓他一刻也離不開他,甚至讓他被自己左右,豈不是可以藉由他的手達到自己的目的?只要緊緊依附一國之君,他不就成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有了這個認知之後,屠岸賈更仔細更用心的觀察琢磨靈公。他知道他的苦悶無奈,也清楚他的渴望。於是,他絞盡腦汁想出各種遊戲。當然,這些遊戲,一開始純粹是爲了取樂之用,無傷大雅。
慢慢的,他的想法越來越大膽。他引導靈公去嘗試一些新奇的,不能爲常人接受的遊戲。靈位年紀小,有些卻步不前。他卻告訴他,你是一國之君,國家都是你的,有何不可?
他設計的遊戲一步步升級,連帶捆綁他的利益。比如這個侍從搏鬥的遊戲。最後,他得到了賞賜,還震懾了全體侍從。這些人害怕被他打,於是拼命討好他,巴結他。他不是將軍執政,卻是宮室之中人人懼怕的無冕之王。
對靈公而言,有了屠岸賈,就有了玩伴。這個玩伴鬼點子多不算,還聰明體貼。像他肚子裡的蛔蟲,想他所想,知他所知。以他爲中心,照顧他的喜怒哀樂。隨時侍奉一旁,有求必應。
在深宮禁苑中,屠岸賈是靈公唯一的知己密友。漸漸的,他將煩心事說與他聽,請他幫忙解決。屠岸賈寬慰他,諂媚他,說他有朝一日一定會成爲聖明君主。靈公頓時信心爆棚,熱情勃發。
他把屠岸賈稱爲大寶,更是多了一層寵溺。他是他的寶貝,吃喝玩樂談心都不可或缺。
滿屋的傷者陸續離場之後,室內又歸於冷寂。今日天氣陰沉,呼呼北風,出去玩耍顯然不合適,只得呆在屋中。靈公皺眉,看向屠岸賈:“大寶,我們能不能出去玩?”
“外面起風了,今夜估計要下雪。還是呆在屋裡好。”屠岸賈一雙眼骨碌碌的到處轉,“君主不覺疲憊?爲了這個冠軍,奴才可累得夠嗆。”說完,他還裝模作樣的扭了扭胳膊。
“我不過是看熱鬧而已,哪能像大寶這樣親力親爲?”靈公似乎意猶未盡。
“君主是一國之君,這些粗重活怎麼能讓你做?萬一受傷了怎麼辦?”屠岸賈安慰靈公,見他神色不豫,試探道:“怎麼?今天還沒玩夠?”
“當然沒有,”靈公語氣幽怨,“還有大半天呢。又不能出門,唉……”
“沒關係,不出門也可以有好玩的。”屠岸賈眉頭一皺,一個主意浮上心頭。
“有什麼好玩的?”聽說不出去也有得玩,靈公兩眼放光,“我就知道,大寶是最聰明的,快說快說。”
“我們來玩個遊戲,名叫‘真心話大冒險’。”屠岸賈說得煞有介事。
“真心話我明白,就是要說實話。可是,爲什麼要冒險呢?”靈公不解,“難道是先說實話,然後還要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
“非也非也——”屠岸賈連連擺手又搖頭,“真心話就是說實話,不能撒謊,至於冒險嘛——”
“大寶快說快說,”屠岸賈欲說還休,靈公急得不行,“不要吊我胃口。聽這名字,一定很有意思。”
“好好,我說我說。”靈公好奇心已被勾起,屠岸賈暗暗高興,“冒險的意思就是,提出的問題,可能涉及什麼秘密,又或者是對方不願意對人說起的心事之類。可是,回答問題的人,必須說實話。就是冒着被人知道心事的風險說真話,所以叫‘真心話大冒險’。”
“啊?這樣啊?”靈公有點猶豫了。
“嗯,也對,君主是一國之君,肯定有許多事情不便爲人知曉,有顧慮是正常的。”察覺到靈公的猶豫,屠岸賈故意裝可憐,“不像我們這些奴才,想有秘密都是奢求。”說完,還嘆了嘆氣,一臉悲慼。
屠岸賈如此,靈公於心不忍,想要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半天,說道:“大寶不要難過,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奴才。只是——”頓了頓,他小小聲說道:“其實我也沒什麼秘密。只是有些想法,說出去,恐怕被人笑話。或者被人知道,不太好。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