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士會一把扶住賀文的手臂,語重心長道:“大將軍歷劫歸來,一定不想太多人看他——”畢竟在外流浪十天,相信一定面容憔悴,精神多少有些委頓,難免狼狽。“待他回到家中休息兩日,我們再去探望。”
“多謝將軍體諒。”賀文恭敬的致謝。不愧是大將軍的好友,知道大將軍需要空間時間適應鉅變。
“他說的不能第一時間回來,怕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請他不必擔心——”士會還不放心,怕趙盾還有顧慮,“事情已經過去三天。再者,你們去接他的時候,不要大張旗鼓,低調的進城就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樣就不會惹人非議。”
“將軍說的是。”賀文贊同士會的建議,“我一人前往便是。”
“如此甚好。”士會把臉調轉向門外,大聲喊道:“太好了!”然後轉向賀文,“明天就去把大將軍接回來。我會派人散播消息,江湖各路殺手都會知難而退,不敢爲難你們。賀總管記得幫我預約三日後的趙府聚首。到時,我要去府上作客,記得備好美酒佳餚。”
“賀某一定轉告大將軍,屆時,恭候士將軍大駕光臨。”賀文衝士會抱拳告辭,士會點點頭,他便轉身離去。
得知回家的障礙如此輕易就已排除,趙盾仍是將信將疑。不是懷疑賀文騙他,而是覺得,如此順利有些出乎意料。
“大將軍,我剛纔所說,全是士將軍的原話。請大將軍不要再有任何顧慮,我們現在就啓程回府吧。”
賀文很着急。離開士會府,他就告知兩位夫人,已經找到大將軍。兩位夫人聽說之後,哭着鬧着要跟來。賀文好說歹說,要低調,不能讓大將軍爲難,她們才勉強同意。想來她們已在門口翹首以盼多時,可不能再拖延。
“好,我現在就跟你回去。”趙盾想通了,既然命運控制着節奏,快或慢又有何異?順從便是了。但是,他想一個人完成這趟旅程。
“賀叔,我們一起下山。你們先回去,我隨後就到。”賀文一臉疑惑,趙盾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胳膊。“放心,今天之內一定到家。”
“這——”賀文想,本來趕回去可以吃午飯,現在……夫人們心急如焚,不是憑空又要多受一次煎熬?
“按我說的辦吧。”趙盾笑笑,“不差這幾個時辰的。”
賀文無奈。四人一起下山,到了岔道,賀文和兩名僕從一路,趙盾獨自一人。
臨行前,賀文還交待了許多。比如注意安全,一定要回家,中午要吃東西等等。
“賀叔真是老了,從前不會如此絮叨。”趙盾緩緩而行。
這是十天來,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腳踏平地。跟稻田如此親近,看牛羊如此真切。終於,他回到人間,短短十天,恍如隔世。
經過那夜藏身的農舍,零亂的稻草,還是他離開時的形狀。太陽照在肩頭,溫暖舒適。
經過那夜換馬的客棧,想起當時的狼狽,憶起善良寬厚的店老闆。本想進去打聲招呼,想想還是作罷。他日備好厚禮,再去答謝。
再往前走,轉過兩條街就到將軍府。
唸到“將軍府”三個字,心頭涌上陌生又熟悉的情愫。熟悉是因爲他在裡面生活近三十年,一草一木都是親人知己。陌生是因爲此刻的他落魄疲倦,像是上門喊冤的百姓,想要通過權貴伸張正義討回公道。
離得越近,越不敢邁步前行。近鄉情怯,只因不知昔日知交故舊是否還在,害怕物是人非,傷感落淚。此時近家膽怯,則是因爲——太多的愧疚,不敢面對,他無地自容,畏懼靠近。
於是,他調轉馬頭,揚塵而去。
滿山的芙蓉舒展笑顏與他招呼,微風拂過,笑臉此起彼伏,漸次推進。擡頭看一片晴空,湛藍與粉紅點頭勾手,相映成趣。
順着山坡向前,走過一條蜿蜒小路,沿路樹枝濃密,嫩綠交錯,爭相歡迎他的到來。
就在這個位置,擡頭可見山崖間垂落的牽牛花,耳邊是潺潺流水聲。就在他的正前方,有個人回眸對他笑。
那天,他們從將軍府出發,車行到此,飄起雪來。點點雪花在空中飄揚翻飛,層層疊疊,接着鋪天蓋地,壓在枝頭。面對突然而至的雪景,兩人不約而同的激動歡呼。他們拾起晶瑩,打起雪仗,捲起雪球,堆起雪人。一時在地上打滾,忽而又抱着樹幹繞來繞去。不時還用力搖晃,把樹枝上的雪抖落下來。雪花貼着皮膚,鑽到衣服,又像火燒屁股似的,邊跳邊抖。
趁他不注意,她握緊早早藏在袖子裡的雪團,悄悄朝他走去。伏在他耳邊,假裝要跟他說悄悄話。剛靠近,一團雪從衣領滑了進去,跟溫暖的身體一接觸,融化成水,冷得他直哆嗦。抖完雪之後,卻不見她的蹤影……
他四處張望,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從何找起?還有幾棵樹沒有被大雪完全覆蓋,他沿着它們往上走。路很窄,視野卻開闊。剛要開口大叫她的名字,忽然聽到樹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知道他趕來,她便發足狂奔。
他大叫:“看你往哪跑?”
她跑在前頭,忽然停住,倚靠在一抹白雪,脖子一扭,臉一側,衝他大叫:“來追我啊”。
正在此時,她倚靠的樹枝,雪片紛紛跌落。雪白的肌膚,紅撲撲的臉,顧盼生輝的大眼睛裡有星星在跳躍歌唱。她衝他招手,得意洋洋,淺淺梨渦盪漾嘴角。她的一顰一笑,如同盛放雪中的鮮花,嬌豔奪目,溫暖可人。
他定在原地,她說什麼他充耳不聞。他想到那句詩——下來閒處從容立,疑是蟾宮謫降仙。除此之外,腦海再也不能容納其它,只能定定看着她。整顆心匯聚一點,看着看着,竟看成一幅畫。畫中人的舉止行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恰到好處。那一刻,豐盈潤澤,渾然天成,永不褪色。
那幅畫,永遠鑲嵌在他心頭。不因年月深久有所減損,也不用拂拭——因爲封存箱底,歷久彌新。
從那天起,有種喜悅因她而起,有種悸動因她而跳,有種滿足因她而溢。他還未釐清,也不去追究,那一刻他的心意到底如何。這是他的盲區,他從未經歷,毫無經驗,青澀彷徨,手足無措。
今天,重新站在熟悉的地方,佳人早已仙去。而他,找到了一段情的起點。十四年後,第一次有機會細細回味,追根溯源。而這一切的起因,竟是他差點失去生命。當他躲在黑暗幽深的洞穴裡,任由意識胡跑亂竄,掀開塵土,偶爾翻找,竟觸碰到此處。
如果當初,他早一點意識到,結果會不會不一樣?當“活着”這個字眼剛剛躍出地平線,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她的身上,濃縮了生命中所有美好晶瑩絢爛。因爲轉瞬即逝,所以一世難忘。因爲匆匆錯過,所以抱憾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