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關隱達想好好兒睡睡覺。他問過陶書記了,今天沒什麼事兒。陶書記星期日很少空閒的,不是在農村或工廠,也是坐在辦公室看文件。昨天陶書記那意思,這個星期天連文件也不看了。

關隱達總是睡眠不足,可成天還得生龍活虎的樣子。他奇怪自己的精力竟然不如陶書記。陶書記五十多歲了,總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他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關隱達只跟在後面打轉轉都覺得累。關隱達本是每天晨跑的,今天沒有早起,一直迷迷糊糊睡着。早飯也懶得吃了。

忽聽得有人敲門。問聲是誰,不見人回答。他不開門,門又響了。他睡眼迷糊,開門看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陶陶,笑吟吟地站在門口。關隱達只穿了褲衩,很不好意思,忙說對不起。陶陶遞了個塑料袋進來,說:“我爸爸找你哩。”

關隱達不知陶陶遞了個什麼東西,接了過來,說:“我洗個臉,就來。你先去吧。”

關隱達擡手一看,見陶陶遞給他的塑料袋裡裝着幾個包子。他匆匆洗漱了,跑下樓去。卻見陶陶站在樓下等他。關隱達說:“陶書記說今天沒事的,我才睡了懶覺。”

陶陶說:“又沒誰怪你。你吃呀。我猜你肯定沒吃早飯,順便帶些來。”

關隱達問:“你爸爸說有什麼事嗎?”

陶陶笑道:“我跑腿來叫你就不錯了,還要管你們有什麼事?爸爸本來要打電話給值班室,讓他們來叫你。我反正想下來走走,就來了。”

關隱達不習慣在路上吃東西,可也沒法子,只好抓着包子嚼起來。想快些吃完,就有些狼吞虎嚥了。陶陶就笑,說:“你慢些,別噎着了。”

關隱達笑笑,說:“我斯文不起來啊。”

碰着些熟人,都同關隱達打招呼,眼睛卻瞟着陶陶。他們不太認識陶陶,看他們的眼神,肯定以爲他帶了個女朋友。陶陶還在上大學,不怎麼在家。也有認得陶陶的,目光就有些異樣。他們的目光就在關隱達和陶陶的臉上飛來飛去。關隱達覺得不是滋味,只想快些到陶書記家裡。

“陶陶,我昨天到你家,還沒見你回來哩。”關隱達問。

陶陶說:“才放假。火車是昨天半夜纔到。”

關隱達笑道:“我現在很懷念大學生活。一個暑假,差不多兩個月,多過癮!”

“人說不準的。我們現在只盼着早些出來工作。”陶陶說。

關隱達問:“你不打算再深造了?比方出國留學?”

陶陶說:“我現在還沒這個想法。”

迎面碰見吳明賢過來了,笑眯眯的。陶陶認識他,叫道:“吳叔叔好。”

“我老遠就認出是陶陶了。纔回來吧?”吳明賢說着,就望望關隱達,眼睛亮晶晶的。

關隱達說:“吳秘書長,陶書記找你。”

吳明賢點頭說:“我知道了。你跟陶書記說,我在辦公室等他。”

吳明賢走遠了,陶陶說:“小關,我爸爸很喜歡你。你哪些地方好?我爸爸可是很少在家裡說起幹部的。”

關隱達笑笑:“你也叫我小關,你多大了?”

陶陶也笑了,說:“我總不能叫你關科長吧?”

關隱達臉紅了,說:“科長好大的官?拜託你了。”

陶陶調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關關。”

關隱達笑道:“還關關雎鳩哩!不好聽。”

陶陶在關隱達肩上使勁拍了一板,說:“誰同你關關雎鳩!”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關隱達玩笑道。

“不能叫關關,叫隱隱也不好聽,就叫達達……”陶陶突然噤了口,臉羞得通紅。關隱達也紅了臉,望着別處,只當什麼也沒聽見。他不知陶陶是否看過《金瓶梅》,那裡面女人叫自己心愛的男人便是達達。

兩人沉默着,上了桃嶺,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廊檐下的大方桌上揮毫潑墨。聽得關隱達來了,陶凡並不擡頭。關隱達湊上去看看,見陶凡正在題寫桃園賓館招牌。他覺得奇怪,陶凡是從來不題字的。已寫了好幾張,陶凡低頭斟酌着。

“小關,你說哪張好些?”陶凡問。

關隱達歪頭看了會兒,說:“我更喜歡這張。”

陶凡點頭說:“那就選這張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兒笑了。她眼睛想瞟着關隱達,目光卻只落在他的腳下。

林姨出來了,笑道:“小關來了?老陶也怪,我的話他都不信,就信小關的話。”

關隱達不好意思似的,說:“這是陶書記信任我啊。”

陶陶終於擡頭望了關隱達,說:“關隱達,怎麼話一到你嘴裡,就成官腔了?”

陶凡聽着就笑了。林姨卻罵陶陶:“你對關哥真沒禮貌。”

陶陶吐吐舌頭,似乎覺得關哥兩字好玩,怪腔怪調地說:“關哥。”

說笑間,陶凡稀里嘩啦吃完了早餐。他囑咐關隱達拿好那張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來了。關隱達伸手去接包,陶陶低頭遞了過來。關隱達只覺臉上發燒,渾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關隱達回頭向林姨道再見,卻見陶陶躲在她媽媽身後,紅了臉望着他。關隱達胸口便跳得厲害。每個寒暑假,關隱達都會見着陶陶,兩人只是打個招呼,說幾句客氣話。沒想到他這次竟有些心慌意亂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關隱達宿舍裡玩,問他:“聽說你是個詩人?”關隱達笑笑:“什麼詩人?這年頭說人家是詩人,等於罵人啊。”陶陶說:“不會吧!我可喜歡詩了。”陶陶便把關隱達發有作品的雜誌通通借走了。後來陶陶開學走了,卻沒有來還雜誌。關隱達說不清爲什麼,只盼着陶陶早些放暑假。

這個季節的桃葉最茂盛,晨風吹拂着,吧嗒吧嗒地響,脆生生的好聽。陶凡揹着手,緩緩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只要不出機關大院,從不勞動司機劉平。人們慢慢地發現,陶凡對一般工作人員倒很寬厚,對領導幹部就嚴厲了。

陶凡突然問道:“小關,陶陶同你很談得來?”

關隱達不知陶凡此話何意,有些緊張,頓了會兒,答非所問:“陶陶很活潑。”

“其實是頑皮。”陶凡笑道,“她大學都快畢業了,還像個孩子。她也沒想過將來幹什麼。我意思是讓她繼續學業,最好能出國留學。她卻沒個真話告訴我。如今孩子啊,不知聽誰的話。”

陶凡說起女兒,語氣似乎無可奈何,神情卻是慈祥的。關隱達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這位父親臉上,那臉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們年輕人容易溝通些。你找陶陶說說,問問她有什麼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她。”陶凡說。

關隱達應道:“行啊,我找她說說。”

吳明賢見陶凡去了,忙說:“陶書記早。我去叫張書記。”

陶凡說:“是請張書記,不是叫張書記。”

吳明賢笑笑,忙改口說:“是請,對對,是請。”

陶凡自己平時也沒那麼多講究,要麼說請,要麼說叫。可聽吳明賢說去叫哪位地委領導,心裡就彆扭。陶凡在辦公室坐下沒多久,張兆林就進來了,後面跟着孟維周。關隱達同孟維周便爭着替領導們倒茶。兩人倒了茶,剛要走開,陶凡說:“你們倆不要走,又不是研究軍機大事。”

吳明賢就問:“那我就開始彙報了?”

原來是研究幾棟幹部宿舍改造。機關多年沒修幹部宿舍了,住房相當緊張。財政口袋裡沒錢,上面對領導機關建房卡得又緊。地委辦研究了個變通方案,改造幾棟宿舍,加大面積。吳明賢彙報完了方案,說:“我們徵求了這幾棟宿舍住戶的意見,大多數都很歡迎,但也有少數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陳永棟同志就反對改造宿舍,他說自己現在房子都嫌大了,還加什麼?他還給我上了一課,說他們剛進地委機關,地委書記都住單身宿舍。”

陶凡說:“關鍵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說不建樓堂館所,這個政策我們要堅決貫徹執行。但是也要從實際出發,不是說幹部房子也不要住了。辦公樓我們可以暫時不考慮改造或是新建,但幹部住房要重視。怕自己丟官帽子,就連幹部生活都不考慮了,這種事情我陶凡是不會做的。你們放手搞,上面要追究,我做檢討吧。”

張兆林說:“陶書記這個指導思想是對的。不從根本上解決幹部生活問題,單講調動幹部積極性,不行啊。老幹部的工作,只要過細,會通的。他們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領導,通情達理。”

吳明賢笑道:“只有陳永棟同志的工作難做些。我有個想法,乾脆告訴他,就說他住的那棟房子已是危房,必須改造加固,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陶凡沉了臉說:“怎麼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總不至於同意你去欺騙老領導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關隱達把陶凡題寫的“桃園賓館”拿了出來。大家自然都說好字好字。張兆林說:“陶書記,您怎麼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幾何?就不簽了吧。”

吳明賢笑道:“還是落名好些。伍書記的字都是落名的。”

吳明賢那意思,分明是在貶伍子全。陶凡聽着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從地委書記位置上下去幾個月啊!孟維周也說:“還是落名好些,陶書記的字,可以傳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裡有些感慨,卻只是微笑着搖頭。只有關隱達不說話,低頭欣賞這四個字的韻味。招牌字難寫,不是所有書法家都擅於此道。陶凡不是正經的書法家,可他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過了。關隱達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這字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換掉的。不留名呢?說不定就留下去了。陶凡寫的“桃園賓館”四字,結體寬博,墨氣淋漓,關隱達暗自歎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穩而威嚴。

整個暑假,陶陶老是去關隱達的宿舍玩。陶凡臨時要找關隱達,也是陶陶爭着去報信兒。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問陶凡:“老陶,你不覺得陶陶有些怪嗎?她平時可是傲氣得很啊。”

陶凡說:“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們了。我看哪,關隱達這小夥子人還不錯。”

林姨笑道:“這麼說,你同意他們了?”

陶凡說:“沒影的事,說說就說說,還當真?小關倒是個好苗子。再過一年半載,我會考慮讓他下去鍛鍊一下。陶陶這孩子,也不知道上進。我想讓她繼續學業,她只想早些出來工作。我讓小關專門找她談了,她就是這個意思。”

林姨微嘆道:“女兒家,有個吃飯本事就行了,隨她吧。”

那天吃過晚飯,陶凡突然想起要去辦公室。陶陶忙說:“爸爸我去叫關哥。”

陶凡望着夫人笑笑,回頭對女兒說:“我只是去處理幾個文件,用不着叫小關。”

陶陶說:“有他在身邊,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兒的頭,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關去辦公室,我不在家裡等他了。”

陶陶說得那麼急,鑽進房間卻半天沒出來。等她出來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換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媽媽。媽媽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只吩咐說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緊不慢,怕汗溼了裙子。望見了關隱達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響。敲了門,聽得關隱達應了聲,門卻半天才開。原來關隱達才洗完澡,剛換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關隱達望着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說:“你沒時間洗衣服了,我爸爸在辦公室等你。”

關隱達說:“好吧,我回來再洗。”

陶陶說:“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關隱達慌了:“這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陶陶說罷就搶過了臉盆。

關隱達紅了臉笑道:“那就謝謝你了。”

關隱達剛準備走,陶陶又說話了:“我明天回學校了。”

“明天?一個暑假真快。”

“這個暑假我哪裡也沒去玩,一晃就過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裡開會,我來看你。”

“你一個人去看我,還是跟我爸爸去?”

關隱達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開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頭,遞了個紙條給關隱達。關隱達只覺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樓走了很久,不敢打開那張紙條。晚風吹在臉上,軟得像錦緞。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經意的事情,也許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個凌晨,關隱達正在招待所後面的林子裡做鍛鍊,忽聽得哪裡傳過說話聲。透過林子望去,只見一輛黑色轎車裡鑽出箇中年漢子。馬上又有位夫人領着一個少女下了車。張兆林同地委組織部長正圍着那位中年漢子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靜,大人們正在寒暄,她便漫不經心地四處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張望了好一會兒,關隱達以爲她看見自己了,忙轉過身去。

吃過早飯,關隱達才聽人說,上面派了位地委副書記來,叫陶凡。這位地委副書記,正是關隱達清早看見的中年漢子。過了兩天,關隱達就成了陶凡的秘書。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兒,卻很長時間沒見着她。直到陶家搬進桃嶺,關隱達纔不時在他家庭院裡見到她。聽林姨叫女兒名字,關隱達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着高中。她喜歡坐在庭院裡的石頭上看書,隨外人怎麼進進出出,她的頭總不會擡起來。越是不見她擡過頭,關隱達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臉。她卻總讓他看不清,神秘得像位仙子。他見過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輪廓。有時候,他無端地想起陶陶,頭腦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個秋日的午後,關隱達同陶凡坐在庭院裡談書法。林姨端了西瓜上來,說:“別光顧着說話,口都幹了,吃西瓜吧。”關隱達正客氣着,突然感到左臉癢癢的,像有隻蝴蝶在上面撓。他偏過臉去,見陶陶正坐在他左邊的石頭上,睜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聾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紅了臉,忙埋下頭去看書。

記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難得有個清閒。兩人聊了會兒,來了興頭,就鋪開紙來寫字。陶凡總把筆塞給關隱達,說你露幾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響亮,林姨臉上的笑容就越慈祥。關隱達想林姨那樣子就像自己的母親。陶凡全神貫注寫字了,就沒人出聲。草蟲吱吱,清風不言。

關隱達上了辦公樓前的臺階,終於忍不住了,就着路燈打開了紙條。見上面一句話也沒有,陶陶只寫下了她大學的通信地址。

關隱達頓時腦子嗡嗡作響,胸口怦怦兒跳。他明白陶陶的意思,可他卻想起了另外一個姑娘。那是他的大學同學肖荃。大學四年,他處得最好的女同學就是肖荃。同學們都把他倆看作一對兒,但他倆誰也沒點破那層意思。快畢業的時候,他每天晚飯後都同肖荃在校園裡散步。離校前的那個晚上,兩人依然在一起散步。深夜分手時,肖荃突然把個紙條塞進他的手裡。望着肖荃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樓道里,他迫不及待地打開紙條,就着昏暗的燈光看看,原來是她家的通訊地址。關隱達聽肖荃無數次說起過她的家鄉,一個靈秀得有些精緻的小縣城。當時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分配在哪個單位。關隱達家住鄉下,通訊不太方便,也就沒有把地址留下。他只清楚自己大致的分配去向,卻不知道到底會去哪個地方。

關隱達回到鄉下老家,照着肖荃留下的地址,寫了封信去。可是,直到他來西州地委報到,都沒有收到肖荃的迴音。半年以後,已是冬天,一個寒雨紛飛的星期天,肖荃突然敲開了關隱達的宿舍門。兩人愣了片刻,猛地抱在了一起。肖荃只顧着哭,半天不說話。關隱達到現在都還想不清楚,兩人後來不知怎麼就吵起來了。好像是肖荃怪關隱達沒有寫信,關隱達卻說他的信泥牛入海。深夜了,關隱達要送肖荃去招待所。肖荃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是坐着不動。兩人就坐了個通宵,一會兒和好了,一會兒又爭吵了。

第二天,關隱達紅着眼睛上班去了。誰知一到辦公室,張兆林讓他去縣裡調研。他急了,撒謊說想回宿舍取件衣服。張兆林說又不是大熱天,一兩天就回來了,取什麼衣服!汽車已發動了,停在辦公樓外,轟轟地響。他只好硬着頭皮,上了車。說是一兩天,哪知他一走就是四天!

那天關隱達從縣裡回來,趕到地委機關天已黑了。他在宿舍樓前下了車,幾乎有些惶恐往自己的窗口望去。天哪,黑的!暮色之下,他飛也似的跑上樓去,急急忙忙開了門。屋裡沒有任何動靜,他不敢開燈。他關了門,獨自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兒,才拉亮了那盞六十瓦的白熾燈泡。直到這時,他才確信肖荃已經走了。

肖荃等了他多久,關隱達至今不知道。只是從那以後,很長時間沒了肖荃的消息。去年突然接到她的信,卻是她的婚禮請柬。關隱達沒有出席她的婚禮,他做着陶凡的秘書,不可能請幾天假趕到北京去。肖荃遠嫁北京,她的丈夫是位做經濟研究的學問人。

關隱達把陶陶的紙條小心放進包裡。深夜回到房間,他寫了封信,照着地址發到陶陶學校去了。他發的是快件,陶陶趕到學校,信也到了。

沒有不透風的牆,過不了多久,陶陶同關隱達通信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們礙着陶凡的威嚴,不敢議論這事兒,私下裡卻把關隱達當做地委書記的乘龍快婿了。似乎只有陶凡不知道這事。可是有天,陶凡突然問關隱達:“這幾天有陶陶的信嗎?”關隱達慌了,支吾道:“有,有哩!”陶凡笑笑,說:“這孩子,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信。”望着陶凡的笑容,關隱達心裡暖暖的。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關隱達感覺自己同陶凡血脈相通了。陶凡就像自己的父親。

半年以後,年底了,省紀委來了個調查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進了新開張的桃園賓館。陶凡聽說了,覺得有些不祥。但他裝聾作啞,不去理會。心裡沒鬼,怕什麼呢?又怕是衝着別的地級領導來的,心裡就挨個兒猜着,還真拿不準誰會有什麼問題。

過了幾天,省紀委調查組才同陶凡見了面。他這時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還有人揪着不放,後來又加了件改造機關宿舍的事。陶凡不慍不火,調查組問什麼就答什麼。調查組的人說話注意方法,儘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說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卻屢次表明態度,說他個人要承擔主要責任。

又過了個把月,陶凡被省紀委通報批評。吳明賢送了通報來,很不好意思。陶凡卻是沒事似的,並不細看,只是粗粗瀏覽幾眼,就交還吳明賢,笑道:“老吳,這是我頭一次受處分,值得紀念。你把這通報復印一份給我吧。”吳明賢搖頭笑道:“陶書記,這算什麼處分?”

官場上的任何故事,都會有多種民間版本。陶凡捱了處分,自然有人高興。多數人卻是更敬重他了。這事在普通幹部那裡傳開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細節。他們說陶凡擂着桌子同省紀委的人吵,表白自己改善幹部住房條件不會有錯,改善西州的接待條件也不會有錯。

有人私下裡卻恨恨的:陶凡太厲害了!一年之內,縣級幹部班子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慢慢地就換掉了,起初大家以爲他不會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