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不要走
月色之下,楚凌沉的眼瞳失神,空洞地注視着前方。
他雖然沒有回答,卻已經用行動回答了顏鳶:噩夢之中,他是個瞎子。
顏鳶:“……”
這倒黴催的狗皇帝……
顏鳶心中藏着無數種問候的方法,可是對上他茫然的眼睛,忽然間許多想法怎麼都說不出口。
她閉了閉眼睛, 安撫他道:“別怕,天亮就會好的。”
塵娘說過,此藥發作時會讓人陷入夢魘,但於身體的害處卻是不多的,等藥效散去,噩夢遠走,他的眼睛應該就會恢復光明。
可是眼下, 他依然是個瞎子。
他身形僵硬, 肩膀在之下佝僂,每次呼吸的尾音都帶着惶恐的顫音,就如同那年的少年。
顏鳶只要像當年那樣拉起了他的手:“你先跟我來。”
夜還很漫長。
寢殿暫時是不能去了。
也不知道寢殿裡的藥劑散了沒有。
顏鳶的目光四處遊走,最終在窗邊的角落裡找到了一張睡榻。
一個帝王曾經失去神智,這種事情只要出現一次,一旦傳出去,朝中便會起再也無法辯駁的非議。她不敢輕易招來御醫,只能先想辦法找個地方安置他,等到天亮再作打算了。
她把楚凌沉安置在睡榻上,一擡頭便愣了愣。
寂靜的夜裡, 月光越過窗櫺, 灑在窗邊的木櫃之上,隱隱約約照出櫃中的景象。
月色下顏鳶與寧白之位對視, 冷風帶來陣陣涼爽。
“……”
是巧合嗎?
還是這狗皇帝有什麼變態癖好?
顏鳶默默在黑夜之中抖落了一地雞皮疙瘩。
她扶着楚凌沉在榻上躺下,正想去把櫃門重新鎖上, 卻不想剛剛起身, 袖子便被楚凌沉拽住。
往日那冷漠臉上,此刻寫滿了不安, 拉着衣袖的指骨被攥得發白。
“別走。”他低聲道。
他像是流浪的小貓小狗,伸出自己的爪子,勾住了路人衣襬。
顏鳶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看到他這副模樣,笑了笑說:“我不走,我只是去關上對面的櫃門,馬上回來。”
楚凌沉依然不肯放手,只是低着頭喃喃:“下雨了……已經下雨了……”
顏鳶看着他慘白的臉,心中忍不住升起疑竇。
下雨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是因爲他的噩夢中正下着雨嗎?
她試圖強行拽回袖子,但未遂,只好換了個思路,低聲道:“下雨了,窗戶還沒有關,雨夜寒涼,淋了雨會生病的。”
楚凌沉果然渾身一怔。
顏鳶便趁熱打鐵:“你先放我去把窗戶關上,好嗎?”
蠟燭照亮了楚凌沉半邊側臉,不安與猶豫在他的臉上交替出現。
凌亂的呼吸中,他的手微微地顫抖。
最終指尖一分一毫地鬆開。
“……嗯。”
他收回了手,身體在榻上蜷縮, 指尖死死扣住了膝蓋, 把自己團成了一團。
顏鳶心中仍有疑惑,但是仍然起身走到了窗戶邊。
窗外弦月還在,只是風中已經有了一絲溼潤的氣息。
她才站到牀邊,便有零星的幾個雨點隨風飄來,落在她的鼻尖之上。
竟是真的要下雨了。
他是烏鴉嘴嗎?
顏鳶回頭看了楚凌沉一眼。
此時楚凌沉仍然蜷縮在睡榻之上,平日裡冷漠的臉上寫滿了無措。
她其實有些困惑,楚凌沉在噩夢中怎麼會忽然變得那麼膽小,可就算是在當年雪原的山洞裡,她剛剛找到他的時候,他都沒有露出過這樣驚惶的模樣。
有什麼比命懸一線更讓他害怕的事情嗎?
他現在看起來比兔子還膽小。
顏鳶心中思緒翩飛,手上麻溜關了窗戶,順便闔上了木櫃的門,把原本的鎖也鎖了回去,又回到書櫃旁邊,把鑰匙放回了原位。
做完這一切,她纔回到睡榻邊。
睡榻上,楚凌沉還維持着原來的姿勢,聽見聲音他仰起了頭,循着聲音微微側耳。
……倒也不是全然不好。
顏鳶在心裡悄悄想。
現在看起來,比往日要乖上許多。
下一刻手腕便又被拽住,顏鳶險些栽倒在他的胸口。
楚凌沉神志雖然不清,手上的動作卻毫不含糊,就像是野獸拖住了獵物,他把顏鳶也拽到了窄小的榻上,逼她一起躺下,喉嚨底發出含混的話語:“不要走……下雨了……”
顏鳶被擠在牆壁與楚凌沉之間,覺得自己簡直要被壓扁了:“喂……”
楚凌沉置若罔聞。
他已經熟練地埋頭在她的肩膀上,鼻骨膈得顏鳶的肩膀莫名地痛楚,他卻埋着頭,深深地在她肩口吸氣,一口接着一口,彷彿是要把她的靈魂從肩膀上吸出來似的。
顏鳶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她有些心慌,更多的是疑惑,不明白楚凌沉究竟是在聞什麼,是因爲她的耳墜裡頭藏有解藥?
不論是什麼,這感覺……
太奇怪了。
顏鳶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分外艱難起來。
她的掌心已經出了一些汗,微涼且黏膩,開口時聲音發澀:“天亮還早,陛下還是睡一覺吧?”
顏鳶本來沒有抱希望的,只是沒有想到楚凌沉竟然意外的聽話。
他聽見她的話語,動作忽然一僵,連呼吸都停頓了片刻,而後低沉的聲音響起:“嗯。”
話雖如此,他的動作卻十分遲緩。
他磨磨蹭蹭地鬆開了束縛,把自己的手放回正常的位置,腦袋還埋在顏鳶的肩膀上,十分不甘地猛吸了幾口氣,才遺憾地移開了一些距離。
顏鳶:“……”
他的呼吸現在落在顏鳶的額頭上了,吹得顏鳶的劉海輕輕搖曳。
顏鳶忍了一會兒,艱難道:“可以再遠一些嗎?”
楚凌沉眼睫微顫,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挪開一些距離。
只是象徵性挪開了約莫半寸。
他就停下了。
顏鳶:“……”
顏鳶冷眼看着楚凌沉。
沉默。
也許是這無言的沉默太過幽怨,楚凌沉皺起了眉頭,又萬般不情願地挪遠一點點。
顏鳶:“……”
不論如何,起碼能夠喘過氣來了。
顏鳶稍稍動了動身體,努力找了個不那麼難受的姿勢,才輕輕舒出一口氣來,一擡頭,對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眼眸。
顏鳶心中一驚,又想起理論上此刻他是看不見的,於是強壓着心虛,冷道:“閉眼。”
楚凌沉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沒過一會兒,他的呼吸就漸漸均勻了起來。
彼時蠟燭的光芒照在他的臉上,濃密的眼睫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暗影。
顏鳶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僵持了一會兒,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眼睫。
倒還挺乖。
……
寂靜中,窗外傳來細微的噼啪聲。
那是外面下起了雨,雨點落在窗櫺上發出的聲響,起初還只是零星的幾點,後來風聲漸起,呼嘯着裹挾來更多的雨滴,一場暴雨聲勢浩大地落了下來。
真是個烏鴉嘴啊。
顏鳶盯着楚凌沉近在咫尺的臉想。
她打了個哈欠,在腦海中反覆盤算着明日的打算:
腦海裡緩慢地盤算着明日的打算:
假如楚凌沉醒來是沒有記憶的,就說昨夜他忽然夢遊,自己是追着他的身影到了書房裡睡下的;
假如楚凌沉有記憶,還記得前半段的事情,那就說自己是失眠吹風,是他在尋找途中犯了夢魘之症,她回寢宮尋不見他,纔到書房尋找;
至於後半段……
就咬死不承認好了。
她若態度堅決,楚凌沉一個做夢的人能有多堅定?
主意落定,顏鳶又打了個哈欠。
折騰了半宿,她實在是有些困了,雨聲又催眠,因爲和人同榻身上還暖洋洋的,她實在扛不住睡意,便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卻不想。
閉眼即入夢。
……
顏鳶的夢裡也在下雨。
夢境裡的顏鳶發起了燒,意識也在神遊之間徘徊。
彼時天色剛剛暗沉,冰涼的雨落在破舊的木屋上,最後一滴雨水澆滅了屋子裡的爐火,焦灰的氣息在屋子裡緩緩飄散開來。
是着火了嗎?
顏鳶心中焦灼,想要轉醒卻怎麼都醒不過來,只能徒勞地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好在那股焦味道很快就散了開去,並沒有預想之中的灼熱襲來。
還好還好。
顏鳶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忽然間,木門發出一聲細微的“吱嘎”聲響,緊接着屋子裡就灌進了一陣涼風。
片刻之後,壓低的說話聲響起來:
“大哥,你到底在賣什麼關子?神神秘秘的帶我來這幹嘛?”
“噓,別把人吵醒了,老哥哥今天帶伱看點好玩的。”
……
聲音是屬於兩個守林人的。
顏鳶的意識只殘留了一點點,在勉強辨別出那兩個聲音是之前救助他們的守林人後,就任由意識又昏昏沉沉地墮入了黑暗。
有那麼一瞬間,顏鳶覺得自己的靈魂被割裂成了兩半兒,一半跟着木屋中的寧白陷入沉眠,另一半跨越時空飄在半空之中,茫然地看着木屋中的一切。
……
夢境之中,楚凌沉與寧白都還在昏睡。
兩個守林人點燃了一個火摺子,大大方方地走進了木屋裡。
他們進屋的動靜其實不算小,但是他們的眉頭都沒有動一下,顯然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的。
守林人便放了心,點燃了房間裡的蠟燭,鬼鬼祟祟地湊到了寧白的身旁。
“說吧,能有什麼事,非到這裡來說?”
“小弟你成親了沒有?”
“沒有,大哥忽然問這幹嘛?”
“嘿,就知道你是個雛蛋兒,今日大哥就送你一份大禮,帶你開開葷如何?”
年長的守林人舉着蠟燭,走到了寧白的面前。
低啞的聲音,透着壓抑的興奮:“小弟覺得這位小將軍長得如何?”
燭光緩緩照亮了寧白的臉,雖然臉上覆滿了髒污,卻仍然看得出是一張清秀小巧的臉,蒼白的脣微微上翹,讓人忍不住猜想它彎出笑弧時的模樣。
年輕的守林人愣了愣,忽然滿臉漲紅:“大、大哥!你開什麼玩笑,我、我就算再想成親,也不可能對男人有什麼想法!我……”
他越說越慌,額頭上冒出了細碎的汗珠。
隨後就被迎頭拍了一記腦瓜。
“你這個蠢驢!”年長者惡狠狠翻了個白眼,“男人能長這樣嗎?是你長這樣還是我長這樣?!”
年輕人捂着頭,滿臉疑惑:“可他不是個當兵的麼……”
年長者臉上浮現促狹的表情,渾濁的眼睛幽幽望着寧白。
“小子,你總不會沒聽過花木蘭的故事吧?”
“當兵也不是管保是男的,打從一見到她,我就覺得有蹊蹺。”
“她抱起來要比另一個軟乎很多,分量也輕,跟個娘們似的,不然我也不會平白無故便宜她睡牀,明明另一個看起來有錢得多了。”
“更何況她從來不讓我們換藥,絕對有問題。”
年長者說得言之鑿鑿。
年輕人卻還有幾分猶豫。
“可、可是……萬一錯了……”
“錯了能怎麼樣?你摸了個男人以後就成兔兒爺了?”
“可是即便真是個姑娘,沒有定親也不能亂摸啊……萬一人家報官怎麼辦?”
“你個蠢驢子!就她穿成這樣,要真是個姑娘,她敢報官嗎?”
年長者一把揪住了年輕人的衣襟,逼着他湊近去看寧白。
“她如果報官,我們頂多杖二十。”
年長者目光幽幽,裂開滿口黃牙的嘴:“她女扮男裝欺君罔上,可是要砍頭的。”
這正是他膽敢做這樣的決定的原因。
如果這小將是個男人,就說是見他發燒替他上藥,如果是個女人……那就怪不得他們,三個月沒見女人飢渴難耐了,這悶虧她是吃定了。
眼看年輕人百般推脫,很顯然是不願意,年長者鄙夷地推開了他:
“滾出去,沒用的東西!”
本想讓他背個鍋,看來失策了。
他把年輕人推出了木屋,拴上了屋門,任憑年輕人在外面怎麼拍門都巋然不動,徑直走到了寧白的面前,伸出手抓向她的衣襟。
只可惜,衣帶還沒有解開,他就聽到了一些異樣的響動。
他愣了愣。
下一刻後肩上就出來一陣劇痛。
“啊——”
守林人發出痛苦的尖叫聲。
他連滾帶爬逃離開,定了定神才發現,竟然是那個瞎子!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一雙赤紅的眼睛空洞着盯着前方,手裡的匕首正往下流淌着血液。
“好你個不知好歹的瞎子!”
“老子能救你的命信不信也能殺了你!”
守林人惱羞成怒了,他當然不懼怕一個瞎子,很久就撲過去和他扭打成一團。
……
顏鳶的意識還飄在半空中,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
這些事情她其實並沒有印象,不能確定是當年真的發生過,還是僅僅只是一場噩夢而已。
她只看到楚凌沉眼裡閃動瘋狂的眸光。
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成功鉗制住了守林人,而後指尖扣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緊握着匕首,手起刀落,一刀橫切了守林人的雙眼!
“啊啊啊——”
尖叫聲刺破黑夜。
守林人捂着眼睛,在地上瘋狂的打滾。
“大哥!”
年輕人終於破門而入,慌忙地去攙扶那人。
黑暗中,楚凌沉在原地喘着粗氣。
他揉了揉眼睛,顯然是已經能看清一絲模糊的影子,就這樣舉着匕首慢慢朝着守林人逼近。
寧白便是在這時候清醒的。
她聞見了血腥味,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眼前這一幕,頓時全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顱。
“……楚凌沉!”
她艱澀地出聲喝止。
楚凌沉的身形一滯,微微低頭,像是犯了錯的孩子。
寧白掙扎着站起身,搖搖墜墜地想去抓住他的手腕:“你在做什麼?”
楚凌沉一動不動,低啞道:“不做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