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呆愣了很久。
她看着爹爹冷漠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出來:“爹爹。”
這老狐狸說話做事,從來都是沒有個正形,如今這番話說出來半真半假的,倒真有幾分立刻把她拎回西北的模樣。
顏鳶也着實有些想念西北了。
她低着頭輕聲道:“等天下再太平一些,女兒帶他去西北看你們。”
顏宙沉默了片刻,從鼻孔裡擠出一聲冷哼。
他伸手揉着女兒的髮絲,臉上神情鬱悴,一時間也有些恍惚。
這些年時間越來越快,上一次這樣抱着她,已經是三年前她病重的時候了,再往前,大約是她十二三歲的時候教她騎射。
顏宙低聲問她:“真的不回西北麼?”
顏鳶還來不及回答。
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顏鳶擡起頭,看見楚凌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出了大殿,正站在不遠處,皺着眉頭欲言又止。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顏鳶站起身來,猶豫着該不該開口問他和太后說了些什麼。
她思來想去,還是迂迴問了一句:“陛下還好麼?”
楚凌沉目光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顏宙道:“陛下還是儘早回宮吧,時局未穩,不可掉以輕心。”
楚凌沉看着顏宙。
他曾經恨過他。
那年他拖着傷重的身體,跪在他定北侯府的大殿上,想求他派兵去雪原搜救寧白,卻被他狠狠拒絕。
而如今時過境遷,真相已經水落石出,到頭來竟是這個滿朝上下忌憚的定北侯出手設局相助,挽了這將傾的大廈,又退了百尺竿頭的一步。
他有些理解了,爲何先帝那樣殺伐多疑的,連自己皇后的母族都屠戮殆盡的人,卻唯獨沒有動顏宙。
因爲他是顏宙。
即便多疑如先帝,也總有人活在他心中不多的一兩寸光明裡。
楚凌沉跨下臺階,緩步到了顏宙的面前。
顏鳶屏住了呼吸:“……陛下?”
彼時陽光正盛,照得楚凌沉衣袍上暗繡的金線流轉。
楚凌沉就在她驚訝的目光之中,雙手合揖,躬下身軀,朝着顏宙緩緩行了一個大禮。
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他知道顏宙這退後的一步意味着什麼,又有多麼艱難,這世上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心甘情願地退這一步。
更何況他還是顏鳶的父親。
顏宙眯着眼睛看着楚凌沉,既沒有慌亂,也沒有受寵若驚,而是結結實實受了帝王的大禮,然後冷哼了一聲,甩袖離開了原地。
……
護國寺外,回宮的車馬已經準備好。
顏鳶剛走出寺門,定北侯府的家從便上到她跟前,向她行禮道:“娘娘,侯爺已經爲娘娘備下了車座,車中有暖玉製的坐凳,邀娘娘共乘。”
顏鳶一時沒有聽清,呆道:“啊?”
家從笑道:“侯爺自從知曉了晉國使團送了暖玉牀,心裡一直覺得不痛快,所以……”
顏鳶:“……”
這些日子以來形勢如此危急,虧這老狐狸居然還有這種閒情逸致。
顏鳶在原地忍着翻白眼的慾望。
家從小心試探:“娘娘,這馬車……”
顏鳶遲疑道:“我其實……”
她想說其實已經沒有那麼怕冷了。
但還來不及說完,身後就響起了冷漠的聲音:“不必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楚凌沉握住,就這樣一路被他牽着手,一路拎上了他自己的座駕。
馬車裡當然沒有暖玉坐凳。
楚凌沉皺着眉頭,神情有些凝重。
顏鳶笑起來:“沒事,我也沒有那麼冷。”
她的身體真的已經好多了,明明已經是隆冬臘月的季節,但此時她方纔還出了一點點的汗。
雖然那點汗多半是因爲……
但總歸是出汗了。
顏鳶用自由的手反握住楚凌沉的手腕:“你看,我現在比你暖和了。”
溫熱的手貼在手腕上軟軟的。
楚凌沉的眉頭勉強舒展了一點點,他也沒有開口,只是擡起手來用手指慢悠悠梳理顏鳶有些亂的髮絲,一點一點把方纔她爹爹揉亂的地方規整好,恢復成他喜歡的模樣。
顏鳶倒也不反感。
她坐在他面前隨他擺弄,只是在心裡想着,這狗皇帝多少是有點癖好的,從前喜歡毛茸茸的兔子,現在連人都要擼上了。
車隊慢慢啓動,浩浩蕩蕩駛向皇城。
顏鳶感覺脖子都有些酸了,擡起頭來悄悄看楚凌沉,發現他的臉色總算是好轉了一些。
她便把心裡盤算的問題問出了口:“陛下……太后呢?”
她知道楚凌沉對他這位生母一直心懷怨憎,但不論如何總歸血濃於水,怎麼不見太后出現在車隊裡呢?
楚凌沉低着頭沉默了片刻,淡道:“她留下了。”
顏鳶愣道:“留在哪裡?”
楚凌道:“護國寺,看守皇陵……和寶藏。”
顏鳶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楚凌沉這是不打算細究太后與楚驚御的到底有多少勾結了,他這是把她留在了護國寺,留在了她心心念唸的寶藏邊,但驅逐出了自己的生命。
顏鳶看着楚凌沉,一時間分辨不清心中的感覺。
這無疑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可是不追查太后所作所爲,對楚凌沉來說便又是一口鍋子,史書上估計又要記上一筆不孝罪責了。
顏鳶久久沒有開口。
楚凌沉的聲音又冷淡下來:“皇后是不是覺得孤薄情寡義。”
這人似乎一生氣就喜歡一些冠冕堂皇的稱呼。
顏鳶已經大抵摸清了他的脾氣,她並不氣惱,只是熟練地順毛:“沒有,只是覺得陛下有些……可憐。”
她想了想才把最後的字眼說出口。
這可能並不是一個帝王樂意聽見的,但卻是她此刻真正的心中所想。
楚凌沉果然怔了怔,而後他的眼睫低垂下來,身體傾倒,靠在了顏鳶的膝蓋上。
顏鳶始料未及,一動也不敢動。
下一刻楚凌沉便攬住了她的腰,將頭埋在了她的腰腹上。
“嗯,是可憐。”楚凌沉在她的衣褶縫隙裡輕聲回答,“很可憐。”
“……”
這就不僅僅是可憐了。
這是趁機賣慘。
這姿勢實在有些令人心胸不適,小腹上還傳來熱乎乎的觸感。
顏鳶面紅耳赤,無措的手舉在半空裡,最後落在了他的耳朵上。
就這樣僵持了許久。
顏鳶也就習慣了。
“……楚凌沉。”
“嗯。”
“寶藏不挖了嗎?”
傳說中的藍城寶藏,當年只用了一半就扭轉了晏晉戰局,若是還有一半能夠出土,添一添軍需,晏國何愁沒有強兵秣馬?
“不挖了。”
“……哦。”
顏鳶努力地隱藏自己小小的失落。
說一點都不好奇顯然是騙人的,她還沒有看見過寶藏呢。
“那這鑰匙呢?”
金絲玉墜還掛在她的脖子上,既然已經決定不挖寶藏了,那玉墜便是最要緊的東西,應該收到沒人能碰的地方嚴加看管起來才行。
楚凌沉翻轉了身體,目光落在顏鳶胸前的金絲玉墜上。
他輕道:“給你。”
顏鳶聽着不明所以:“啊?”
楚凌沉低聲道:“以後由你戴着它。”
顏鳶終於聽明白了,也慌了:“不行,我父親是定北侯,我若手握這種東西,滿朝文武都不能放心的……”
楚凌沉道:“那便讓他們不放心。”
顏鳶急道:“楚……”
楚凌沉支起身體,咬她嘴脣:“給你。”
……
賣慘顯然是有用的。
這還是顏鳶第一次發現,楚凌沉這狗皇帝除了心思深沉之外,另一項不爲人知的技能大約就是賣慘。
回宮之後他事務繁忙,又是接連好幾日不眠不休。
顏鳶的母親終於順利抵達了帝都。
顏侯夫人對楚凌沉這位皇帝還是諸多不滿,她在西北時就聽聞了他許多故事,知道他豢養了寵妃,知道他殺了不少人,知道他判了自己的異母兄弟流放,就連親生的母親送去了皇陵。
顏侯夫人上京一路都在揪心,一到宮中看見女兒瘦了,眼淚便又止不住。
她摟着顏鳶哭:“回家吧,天塌了讓你爹爹去扛,是他非要送你入宮的。”
顏鳶最怕母親哭,只能笨手笨腳安撫:“我瘦是因爲練武,不是因爲生病。”
近來不是那麼怕冷了,她便勤加了些練習,雖然氣力還是比不上當年,不過已經能勉強在邱遇手底下熬過一刻鐘了。
顏侯夫人抹眼淚:“一定是那個暴……時常欺負你。”
顏鳶連忙否認:“沒有,陛下他待我挺好的。”
顏侯夫人顯然不信,她只當是女兒爲了安撫自己的憂心,於是眼淚更加止不住,直到哭得眼圈都紅了才勉強停下。
楚凌沉便是這時候入望舒宮的。
他難得穿了一件淺色的常服,眼角還帶着日夜操勞的青灰色,看得出來他有一些緊張,走到顏侯夫人面前時,他不等她行禮,便率先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個禮。
這可真……
是嚇壞顏侯夫人了。
她本就是一板一眼的名門淑女,自然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尋常禮數,這是被人知道了脊樑骨都要戳爛的禮數。
她頓時手忙腳亂回禮:“臣婦失禮!”
楚凌沉規規矩矩站在原地,等顏侯夫人行完禮,他才朝着她笑了笑,輕道:“夫人不必多禮,夫人是寧白的母親,自然是受得起孤的禮。”
顏侯夫人聽見他不同尋常的稱呼,她怔了怔,震撼望向顏鳶。
楚凌沉便在他身旁輕道:“怎麼,顏侯沒有同夫人說過麼?”
顏侯夫人搖搖頭。
她自然是知道寧白是顏鳶那些年的化名,但卻不知爲何皇帝也會知曉。
楚凌沉輕道:“孤與夫人細說,夫人請。”
顏鳶:“……”
楚凌沉與顏侯夫人喝了一頓茶,回來時顏侯夫人已經是滿臉的笑靨,楚凌沉就跟在她的身後,像是一個真正的晚輩一般,安靜又乖巧。
顏鳶:“…………”
顏鳶不知道那一頓茶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又說了什麼,她只知道三日之後,母親送入宮的常服裡頭,已經有楚凌沉的份了。
衣裳自然是顏侯夫人親手縫製的。
顏鳶的衣袖上繡的是荷花,楚凌沉的衣袖上繡的是修竹,一針一線密密麻麻,精細而又綿軟,是一個母親無言的愛意。
顏鳶有些吃味,只是一面之緣而已,楚凌沉這狗東西手腳倒是真快。
顏侯夫人輕聲道:“聖上他挺可憐的,你要多陪陪他。”
顏鳶:“……”
顏侯夫人笑着摸顏鳶頭,在她耳畔悄聲叮囑:“廢土生花不易,鳶兒,他心中尚有恐懼,你記得要常常安撫。”
顏鳶不太明白母親說的恐懼是什麼。
當夜她衣裳去幹政殿時,還在想這個問題。
彼時楚凌沉剛剛忙完公事,換上了她送去的衣裳,整個人看起來也如同修竹一般,從頭髮絲到指尖都透着清潤。
顏鳶看着心動,踮起腳尖吻他。
楚凌沉站在原地乖乖被她吻着,沒過多久就亂了氣息,纔剛剛穿上的衣裳又被他脫了下來。
顏鳶:“……”
顏鳶又把衣裳拉了回去:“不行。”
她堅持:“你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
他這一忙起來便不眠不休的習慣很不好,非常不好,太容易短命了,總有一日她要想方設法讓他扭正過來的。
楚凌沉紅着眼睛看顏鳶。
見顏鳶目光堅定,他便低垂下眼睫低聲道:“那你親親我。”
他用氣息在顏鳶的耳畔描摹:“我保證,不動也不睜眼。”
顏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