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揪着楚凌沉的衣襟,凌亂的氣息就落在他的額頭上。
若只是爲了天漏草,她的父親有的是辦法和太后做交易,若只是爲了查魁羽營,她雖然也可能會入宮,但是必定不會那麼輕易下決定。
她自小便嚮往自由,對婚姻之事並沒有過多少期許,但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自己投入一個永生永世的牢籠之中。
“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嫁人的啊……”
她是顏鳶。
寧白已經死在了雪原。
就如同靈魂在她身上抽離。
她剛剛在藥廬醒來的時候,身體羸弱得隨時會死。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每天都在算自己剩餘日子的活法。
如果還有三個時辰,就吃一頓好的;
如果還有三日,就去見爹爹孃親;
如果還有三月,就再去邊關,僱一些人去雪原找尋故人的屍體安葬,若還有時間就想方設法查出兇手;
如果還有三年……
三年有些長,她爲此列了一個單子,除卻調查當年的真相,上面還列滿了曾經想吃沒吃到的食物,想玩沒玩過的事物,想見又沒能相見的人……
她身在將門,原本對死亡其實也沒有過多的恐懼,所以她把人生安排得滿滿當當,認認真真地踐行着一項又一項心願,努力讓自己在離開之際,不會有太多的遺憾。
可是沒想到,有一天,神醫她說,只要調理得當,她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了。
那時神醫看着她滿臉慈愛,仔仔細細叮囑她:“以後儘量不能動武,要少動怒,不可回到戰場去吃風沙,不可憂思過度勞損心神。久寒之體,恐無法生兒育女,所以嫁人也需慎重,儘量先告知對方,免得徒增煩惱堵你心神。”
神醫的指尖落在她的臉頰上,眼裡寫着心疼,嘴角卻勾着溫柔的笑意。她說:“女孩子啊,也不一定是要嫁人的。”
那時的她聽得一片混沌,擡起頭問神醫:“那我還能做什麼?”
神醫說:“可以曬太陽。”
她愣愣問神醫:“只能曬太陽嗎?”
wWW✿тt kān✿C 〇
神醫把她的腦袋攬進懷裡,溫柔地安撫:“以後就當一盆漂亮的蘭花草,看着世界朝朝暮暮,也是好的呀。”
那便是,屬於“顏鳶”的人生新起點了。
一開始,她大概也是難過了一陣子的,但那段記憶有些沉悶,她記得並不是十分真切,像是好好地活着,又好像是隻是沒有死去而已。直到遠方傳來了帝都城的消息,爹爹飛鴿傳書,向她寄來了一封婚書。
她知道那是一封來自囚牢的邀請,可她的心卻久違地跳動了起來。
因爲那牢籠之中的人是楚凌沉。
因爲她曾經因他付出了畢生的代價,再也回不去過往,不論如何都找尋不到下半生的活法。
不論是寧白還是顏鳶,楚凌沉都是她前半生的終點與意義,是她找尋不到新的活路,她便想重新回到的起點。
意識越來越模糊,顏鳶暴躁地甩了甩腦袋,頭卻更暈了。她只能勉強支起了身體,睡眼矇矓盯着楚凌沉:
“我只是……聽說你活得很糟糕。”
“想再陪你一程。”
……
轎輦抵達終於抵達瞭望舒宮的宮門口,轎子內卻一片寂靜。
引路的太監方纔就聽見了裡頭的爭執動靜,眼看着轎子都落了地,裡頭依然沒有動靜,頓時他額頭上的汗珠都冒了出來。
擡轎的宮人向他投去探尋的目光。
怎麼辦?
要不要提醒下聖上望舒宮到了?
引路太監深深吸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了一塊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臉上的表情比上墳還要沉重。
造孽哦。
誰敢開口打擾啊?
裡面指不定什麼情況呢。
時間一點點流轉,太陽已經躲進了烏雲裡,秋雨一滴一滴在地上,遍地開滿了水做的花。
太監終於鼓足了勇氣開口:“聖上,望舒宮到了。”
望舒宮的宮人早已經在門口等待了許久,可轎子裡依然沒有迴應。
太監用手絹擦了額頭又擦下巴,哆嗦道:“聖上,外頭下雨了,娘娘身子骨差,等下天就要轉冷了,還是早些送娘娘入寢宮歇息吧。”
雨滴落在轎子上。
水濺飛花,噠噠作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轎子裡終於傳出低沉的聲音:“轉道干政殿。”
不回望舒宮了麼?太監看了一眼望舒宮門口着急等待的人,猶豫了片刻,才嘶聲道:“聖上有旨,轉道干政殿——”
於是轎輦又重新啓程,淋着雨向干政殿去了。
轎輦內,顏鳶早已經昏睡了過去。
楚凌沉把顏鳶的腦袋從肩頭搬下,調整着她的姿態,讓她的身體側倚在了最內側的坐席上。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一直面無表情,指尖的動作不輕不重,撤離時也沒有分毫的猶豫。
做完這一切,他安靜看着她,目光中帶着一絲茫然。
“我只是聽說你活得很糟糕。”
“想再陪你一程。”
他的耳畔仍迴盪着顏鳶昏迷之前的話語,當時沒能聽清的話,此刻一遍遍在他耳畔迴響着。
他覺得荒謬。
繼而胸口泛起難以抑制的憤怒。
她這是在可憐他?
不過是一枚棋子,竟然覺得他可憐?
楚凌沉盯着顏鳶,那些情緒鬱結於胸,無處發泄,最後化作了鋒利的針,遊走到了他的指尖,整個身體都在叫囂着讓他把她扔出轎去。
可是她昏過去了。
連狠話厥詞都只放了一半,就這樣在他面前失去了意識。
她的身體就像是抽去了筋骨的棉花般頹然倒地,就連每一根頭髮絲都好像放棄了抵抗,柔滑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綿軟的觸覺。
令他手背上的青筋都不自覺攏起。
……
大雨終究落下。
帝寢裡,宮人們行色匆匆,誰也不敢擡起頭多看一眼,偶爾實在靠得太近了,便能在余光中看到牀上那一襲暗紅色的朝服,還有與纖纖素手糾纏的三千青絲。
那便是梧桐樹下枯等了多日的皇后嗎?
宮人們暗自在心底揣測。
但他們誰都不敢多停留半步,他們手頭還有更爲重要的事情,比如撲滅香爐裡的安神香,打開寢宮裡的窗戶,用扇子站在窗口門口扇風,驅散殿內殘留的安神香的味道。
做完這一切,御醫也就到了。
洛子裘坐在牀前,修長的指尖隔着一方絲巾,搭在顏鳶的脈上,他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他從針包裡取了一根針,刺進了顏鳶額上的一處穴道里。
顏鳶頓時皺起了眉頭,呼吸凌亂了起來。
“……疼的。”
她在睡夢中含糊喃喃。
洛子裘嘆了口氣,他自然是知道這落針是極痛的,只是她原本身體就虧空至極,眼下氣血翻涌,得儘快令她安定下來纔是。
長痛不如短痛,他屏息凝神,找準時機,三針連發精準刺入了顏鳶額頭上的幾處大穴。
“……唔……”
這一次顏鳶連疼都沒有喊出來。
她只是沉悶地哼了一聲,頃刻間全身上下就出了一陣汗,額邊的短髮頓時溼漉漉地粘連到了身上,緊接着整個身體就徹底癱軟在了牀上。
她的臉色蒼白,無聲無息,就像是一具屍體。
洛子裘掰開顏鳶的嘴,塞進去了一粒補氣存精的藥丸,看着她無意識地吞嚥了下去,他才鬆了口氣。
擡起頭,他對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目光。
洛子裘便站起身,朝着他躬身行禮,順便在低頭時翻了一個白眼。
“如何?”
楚凌沉沉聲問。
洛子裘想了想道:“差不多不會死了吧。”
楚凌沉的眉頭鎖了起來:“什麼意思?”
洛子裘淡道:“就是差點就死掉的意思。”
她的命原本就是從閻王手裡頭偷來的,這月餘時間以來,淋過雨下過水,熬過夜捱過凍,今日更是浩浩蕩蕩一場大戲,該做的不該做的她全做了,不死已經是扇了閻王爺一巴掌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顏鳶,臉上的表情少見的陰沉。
他胸口也有一捧火無處宣泄。
他終究是一個醫者,研習醫道之人,最見不得的便是有人罔顧性命,在閻王爺殿門檻上進進出出,挑釁生事,還以爲自己是天選之子。
很顯然,顏鳶和楚凌沉都是這種人。
都是賤人啊。
洛子裘的嘴角勾起文雅的笑容。
他當着楚凌沉的面從藥箱裡取出了一點膏藥,這一次他不再避嫌了,直接用自己的手指沾了藥膏,一點一點塗抹到顏鳶的手指上。
楚凌沉皺眉道:“做什麼?”
洛子裘握住了顏鳶的手,抓住她的食指稍稍用力,轉動了半圈。
“咔”。
極輕的聲響,在寂靜的殿上響起。
洛子裘用一根紗帶把顏鳶的食指固定好,才擡起頭回答楚凌沉的問題:“手指脫臼了,她沒有喊疼麼?”
沒有。
楚凌沉的臉色一變,呼吸頓了頓。
他並沒有覺察到她的手指曾經有過什麼異樣,眼下後知後覺,他大概能猜到是什麼時候。當時尉遲尚書拿着短刀弒君,她擋在了他的面前,只用一隻手就推開了尉遲尚書的攻勢。
所以,當時手指就已經脫臼了嗎?
可她明明一聲也沒吭。
明明在馬車上她還……
楚凌沉死死盯着顏鳶,一時間胸口蔓延開難以言說的滋味,不是單純的憤怒,也說不上感激涕零。
只有一點點異樣的知覺,並隨之帶來令人酸澀的惱火。
真是自以爲是,愚蠢至極。
……
楚凌沉的雙眼微闔,再睜開時眼瞳深處已經沒有了凌亂。
大戲剛剛落幕,此時不是細究這顆蘑菇的時候。她現下在他的寢宮安眠,寢宮已經不是最好的談話之所,所以他領着洛子裘去了干政殿內的書房裡。
他問洛子裘:“進展如何?”
洛子裘正色道:“根據魏晨雨招供的名單,灰騎鎖定的人共有四十二人,在之前的梅園傳聞中,前朝後宮參與其中的人與之重合,剩餘三十一人,在這些人裡,參與了今日這場好戲的……總共二十二人,已經悉數伏誅。”
魏晨雨是鑑秋宴前落網的小卒。
當時尉遲尚書在明死諫,他和同黨在暗刺殺,落網之後就被帶到了遊船之上審訊,卻不想被一場大火中斷了審訊。當時他和幾個同伴也落入了水中,唯有魏晨雨傷勢最重,卻撿回了一條性命。
他招供了一份名單,這份名單上的人員複雜,幾乎遍佈前朝後宮整個朝野,他們中既有新舊戚黨,清流,也有顏宙當年的政敵,甚至還有後宮裡的內侍官,看似毫無關係的人,在私底下結成了一個全新的聯盟。
他們沆瀣一氣,從宋太傅之死便開始鋪設的陰謀,一計不成便生二計,用梅園傳說當做誘餌,以藍城舊事作爲尖刀,處心積慮步步爲營,想要把顏鳶和她背後的顏家驅逐出帝都城。
他們幾乎就要成功了。
只可惜發生了兩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其一是楚凌沉對顏家的態度發生改變,他並不想要驅逐顏鳶了;其二是魏晨雨竟然沒有死,而且招供出了一份名單。
名單雖然真假都有,如同一團亂線,但那也已經足夠了。
洛子裘勾了勾嘴角。
他畢竟領着兩份俸祿,總不能這點排查的本事都沒有。
“今日計成,最要感謝的還是皇后娘娘。”
魏晨雨是一塊當之無愧的硬骨頭,在鑑秋宴之後漫長的時光裡,他們幾乎用盡了手段,都沒有辦法從他口中套出半個字來。
直到梅園事發,藍城舊事把當朝皇后捲入了其中,魏晨雨牢不可破的意志竟然出現了縫隙。
“那日船艙着火,他已經身受重傷,原本是沒有機會跳水逃生的,是皇后娘娘救了他一命。”
一面之緣,救命之恩。
魏晨雨把救命恩人深埋在了心底,在酷刑之下含糊喊出顏鳶的名字。
洛子裘便嘗試着告知了他眼下局面:皇后娘娘身陷梅園風波,背後更揹負着藍城舊案,如若這次如果無人搭救,皇后娘娘怕是要香消玉殞,死在佛骨塔了。
他原本只是試探,卻沒有想到凌遲之行都逼不出半個字的魏晨雨,竟然就這樣招供了。
洛子裘啪地一聲打開了摺扇。
扇風輕搖,他眼底笑意翻涌。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莫大的一局棋,卻輸在了魏晨雨一顆心上。”
“還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這真可謂是釜底抽薪,極其暢快的一局棋。
可楚凌沉看起來卻似乎並不愉悅。
他的眉頭緊鎖,臉上非但沒有半分贏家的喜色,反而要比往常還要陰鬱上幾分。
洛子裘看着他,摺扇微停,心中若有所思。
他原本是屬蛔蟲的,每當自己心情好時,便容易心癢,一心癢就喜歡招惹楚凌沉。
“啓稟聖上。”
洛子裘合扇行禮:“魏晨雨招供之時,微臣應允了他一個請求。”
“……”
“他自知死罪難逃,故而向微臣請求,希望在死之前能夠見皇后娘娘一面,當面謝過娘娘的救命之恩。”
“……”
“微臣已經替娘娘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