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終究升了起來。
顏鳶是被窗外的鳥叫聲吵醒的,她昨夜睡得不太踏實,只覺得迷迷糊糊噩夢纏身。
一覺醒來,身上各處都是痠痛。
窗外的陽光跳過了窗櫺,在空氣中照射出灰塵的影子。
顏鳶愣愣看了好久,忽然驚覺了一件事:
此處不是望舒宮。
那這是哪裡?
昨日佛骨塔前點完燈,她不是上了回望舒宮的轎輦嗎?
顏鳶徹底清醒了過來,她屏住呼吸慌張四望,只覺得眼前的房間看起來全然陌生,空曠寂冷,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堅硬簡單,唯有遠處的紗帳被風吹得微微翻動。
紗帳外,十幾個宮女跪在地上。
見她醒來,爲首的宮女輕聲道:“奴婢干政殿內司掌侍莫娘,問候皇后娘娘晨安。”
幹……政殿?
顏鳶呆坐在牀上。
這裡竟然是楚凌沉的帝寢?
爲什麼她會在這裡?
顏鳶呆愣間,宮女們已經魚貫而入,她們手裡端着各種器皿用具,爲顏鳶洗漱。
“不用,本宮自己來。”
“是。”
顏鳶入宮已經有些日子,依舊不能適應宮中這些癱子作風,她果斷拒絕了宮女的侍奉,自己擰了巾帕,粗暴地走完了流程。
可是宮女們只退去了大半,還有幾個頭頂着食案,俯身跪在地上。
顏鳶疑惑:“還有什麼事嗎?”
莫娘道:“這是陛下賞賜之物,並非洗漱用具,還請娘娘收下。”
賞賜?
顏鳶狐疑的目光落在食案上。
上面的東西覆蓋着一層布帛,微微地隆起,看起來是存放着什麼東西。她猶豫着伸手把布帛扯了下來,只見裡面整整齊齊壘着幾層乾枯的樹枝。
這是……
顏鳶的心跳驟然加劇。
顏鳶不敢呼吸也不敢張口,怕一張口就要把激越跳動的心臟吐出來,只能攥緊了拳頭愣愣看着眼前的東西。
這東西別人或許不能認出來,她卻已經看過千萬遍。
竟是天漏草!
哪裡來的那麼多天漏草?
顏鳶深深吸了口氣:“這是楚……陛下給本宮的?”
楚凌沉忽然轉性了嗎?
不會是什麼毒藥吧?
裝成天漏草的模樣,引她上鉤,然後再狠狠利用她一把?
莫娘低聲道:“是,這些是陛下今晨命御藥房送來的。”
莫娘擡起頭看了顏鳶一眼,似乎喉嚨口還有話說不出來,她醞釀了半天才艱澀開口:“陛下命奴婢轉達,娘娘若是起疑不收,就……就……”
她“就”了半天,也說不出來。
顏鳶:……
顏鳶似乎完全可以想象得,楚凌沉這廝肯定講了什麼讓她難以啓齒的話,才讓她如此晦澀難言。
“本宮收了。”
顏鳶打斷了莫孃的話。
反正她還有塵娘,有沒有毒讓塵娘看看就好了。
不要白不要!
莫娘輕鬆了口氣,笑盈盈道:“那奴婢差人把這些賞賜送到望舒宮去,娘娘若是疲乏,便在宮裡再休憩片刻用些早膳吧。”
顏鳶問她:“陛下人呢?”
莫孃的笑容越發溫和:“聖上他昨夜爲娘娘守了一夜,今晨便去御書房處理公務了。”
楚凌沉……守了一夜?
她竟然還有命醒來?
顏鳶胸中驚濤駭浪,臉上的表情也呆呆的。
莫娘輕聲呼喚:“娘娘?早膳……”
顏鳶恍恍惚惚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不用備早膳了,本宮……”
她眯着眼睛,盯着外面的天光,眼裡也流淌過光亮:“勞煩爲本宮引路御書房,本宮想去親自拜謝聖上。
“是。”
……
莫娘在前面帶路,引着顏鳶到了御書房門口。
顏鳶也是沒有想到,老天爺竟然提前眷顧了自己,本以爲要到侍寢之日纔能有機會混進干政殿裡查看,沒想到竟然陰差陽錯提前進來了。
“娘娘,此處便是御書房,娘娘請進。”
顏鳶提着裙襬,跨入御書房的門檻,忽然覺得自己在佛骨塔抄的經文,可能大佛已經收到了,並且很是滿意。
因爲……
楚凌沉沒有在書房。
御書房裡瀰漫着淡淡的香氣,書櫃上文書齊齊整整,書案上還攤着未批的奏摺,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唯獨少了皇帝本人。
真可真是菩薩保佑啊!
莫娘也有些困惑,只是人已經引進了御書房裡,她也不能讓皇后娘娘原路折回,只能道:“娘娘請稍作歇息,聖上大約是臨時有事離開了,奴婢這就差人去尋。”
她把顏鳶安頓到了書房內的客椅之上,斟上茶盞,不放心道:“架上書籍娘娘可閱,只是窗邊的櫃子聖上從不許人靠近,娘娘……”
莫孃的眼底噙着一點點焦灼。
顏鳶瞭然道:“本宮明白。”
她低頭抿了一口茶,連眼神都沒有飄向牀邊,擡起頭時臉上寫滿了真誠:“你且放心,本宮家教森嚴,最是守規矩了。”
莫娘頓時跪地:“奴婢不敢。”
她又叮囑了一些事情,才走出了御書房,去差人尋找楚凌沉。
顏鳶獨自留在御書房內,聽着外面的漸漸走遠的腳步聲,低頭又抿了一口茶。
腳步聲終於遠得聽不見。
顏鳶放下茶盞,徑直走向窗邊。
窗邊果然如宮女所說有一個櫃子,那櫃子通體黑色,看上去是用上好的烏木所制。櫃旁的窗櫺上還點着一根線香,方纔她聞見的香味大約就是那香發出的。
櫃子裡面裝着什麼東西呢?
魁羽營被查抄出的文書?
顏鳶心中一動,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就在她的指尖就要攀上櫃子的閂門的一剎那,她忽然間聽見身後響起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
大爺的!
真是倒黴透頂!
伸出的手在空中就改了方向。
顏鳶整了整衣衫,扭頭望向窗外,等身後的腳步聲又靠近了一些,她才裝作剛剛察覺轉過了身。
果然是楚凌沉。
他就站在距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青灰色的眼角微微下垂,溫涼的眸光鎖在她的臉上,讓人看不出此時的情緒。
顏鳶坦蕩蕩與他對視。
目光相交。
楚凌沉眨了眨眼,竟然避開了她的視線。
“你來做什麼?”
他的聲音很是冷漠。
言語間已經轉過了身,回到了書案邊坐下了。
顏鳶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那個烏木櫃子,在心中狠狠扼腕,腳步不得已還是跟上了楚凌沉,走到了他的書案前。
“我……臣妾來找陛下。”
總不能說是專程到御書房來一探究竟的。
楚凌沉頭也不擡:“找孤作什麼?”
顏鳶盯着他若有所思。
今天的楚凌沉有些不一樣。
她也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只是隱約覺得,他似乎比往日更冷淡,整個人透着說不出的疏遠,因爲這份疏遠,他反倒看起來更心平氣和。
是因爲昨夜害她生病,所以良心發現了麼?
所以才一大早送天漏草?
顏鳶的心思浮動,臉上端着一臉的誠摯,輕聲道:“聽聞聖上昨夜照顧了臣妾一夜,早晨又送上天漏草,臣妾感念天恩,特來……當面謝恩。”
楚凌沉依然沒有擡頭。
他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就再也沒有下文。
顏鳶站在原地,餘光飄向牀邊的烏木櫃子,在心中默默盤算着怎麼才能名正言順地接近那邊,或者把楚凌沉再臨時支走也可以,不用很久,一炷香的時間就夠了。
然而楚凌沉卻沒有再離開的意思。
他一直低着頭,視線落落在案前的奏摺之上,濃密的眼睫煽動,嶙峋的指骨握着細長的筆桿,一字一句批閱着奏摺。
到底哪裡不對勁兒呢?
他看起來好像不像楚凌沉了。
顏鳶悄悄想。
時間慢慢流轉。
過了許久,楚凌沉終究是擡起了頭,他盯着顏鳶,眉頭緊鎖:“皇后留在御書房可還有別的事?”
顏鳶:“沒有。”
楚凌沉冷道:“請便。”
顏鳶:“……”
真是突如其來的冷漠啊。
他今天居然連找茬都不找了,是不是佛骨塔的事情還沒有結束?梅園裡又出了別的事?藍城起了新的禍亂?
顏鳶道了一句“臣妾告退”,便轉過身朝着門外走去,一路都能感覺到背後的目光如影隨形,緊緊跟着她的腳步。
“站住。”
楚凌沉冷漠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方纔你在做什麼?”
顏鳶站住腳步。
果然,就知道沒有那麼輕易的好事。
方纔的和平相處只是短暫的意外,他依然是那個敏感多疑的楚凌沉,絕不會放過眼前一絲一毫的怪異。
顏鳶深吸了口氣,乾巴巴道:“臣妾有些熱,去窗邊透氣。”
楚凌沉冷冷道:“皇后怎知孤說的是窗邊?”
顏鳶:“……”
楚凌沉淡道:“皇后似乎對那邊有些好奇。”
顏鳶:“……”
楚凌沉的眼神鋒利如刀,目光探入顏鳶的眼睛。
這纔是他楚凌沉。
既敏感多疑,又陰晴不定。
顏鳶只覺得脊背上涌動出一股涼意,胸口卻舒出了一口氣,有種“本該如此”的鬆懈之感。
畢竟早在她被抓包的第一眼,她就已經盤算了應對的方法了,只是楚凌沉今日怪怪的,才讓局面脫了正軌。
好在現在一切都正常了。
顏鳶轉過身,熟練地擺出了一副慘兮兮的表情,聲音細如蚊吶:“臣妾確實心中焦灼,無法紓解,坐立難安,所以去窗邊透氣……”
她愁眉苦臉,臉上的表情擰成一團。
楚凌沉冷眼看着她。
看來她的燒應是退得差不多了,昨夜的無辜純良已經蕩然無存,她又擺出這副虛張聲勢的模樣,就差在腦門上寫上幾個大字,“此人心中有鬼”。
他最是憎惡她這副虛僞的嘴臉。
就連看她眨眼,他都覺得胸口有一股難言的焦躁。
“何事焦灼?”
他並不想如她所願,卻還是問出了口。
顏鳶早就在等他這一句追問。
對局之人起了疑心,若是有問才答,便會陷入自證的輪迴裡,即使有理有據也是無法轉敗爲勝的。要想博得贏面,就必須出其不意,開闢新的戰場。
顏鳶輕緩道:“前幾日的風波雖然已經平息,但是臣妾入過梅園是真,長明燈熄滅也是真,臣妾因父親捲入藍城舊事也是真的。”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雖有誇大,其實並無捏造。
她本就是一個極其麻煩的存在,之所以還能坐在皇后之位上,是因爲太后與皇帝兩人都對她這個夥計基本滿意,舉凡他們中有一人有意廢后,恐怕她今時今日已經在流放的路上了。
顏鳶低眉垂眼,看上去有些沮喪。
楚凌沉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眼底的疑慮果然淡了一些。
他淡道:“提這些做什麼。”
他雖仍有疑惑,語氣卻明顯和緩了下來。
顏鳶的餘光飄向牀邊的烏木櫃:“臣妾感念陛下回護之情,但終歸有愧……臣妾心中還有妄念,故而焦灼。”
楚凌沉皺眉道:“什麼妄念?”
見他已然上鉤,顏鳶便擡起頭,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這些事情都懸而未落……”
顏鳶愁眉苦臉:“可是後日便是臣妾侍寢的日子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