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公公回家,見屋裡漆黑一片,以爲唐青婆婆已經上樓睡下,自己就在樓下靜坐。
兒子早年溺水身亡,白髮人送黑髮人,哪個父母不傷心?唐青公公也不例外。
這些年來,多虧唐青讓小強在身邊陪伴二老,否則真不知道這日子怎麼熬?
想起小強明天要遠離他們去外地讀書,再見要過半年之後,唐青公公難免黯然神傷。
他知道自己的老伴比他更傷心,但爲了小強好,爲了小強能健康成長,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黑暗中,唐青公公隱隱聽見樓上有說話聲,立馬支棱起耳朵。
“兒子呀,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強……”
嗯?老太婆這是在說夢話還是自我懺悔?
唐青公公躡手躡足來到樓梯下屏氣斂息、凝神靜聽。
“兒子呀,我懷你的時候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生你的時候更是差點沒命。兒子呀兒子,你早早地離娘先去,娘能不日日夜夜想你嗎?”
唐青公公記得清清楚楚,當年唐青婆婆懷上兒子的時候,家裡窮的叮噹響,連半斤白糖都買不起。
唐青婆婆因爲營養嚴重不良,全身浮腫,妊娠反應特別強烈。好不容易吃進一點青菜葉子,還沒落肚全嘔吐完。
好不容易熬到臨盆,卻因爲羊水栓塞差點母子夭折。
“兒子呀,我養你養的有多辛苦你知道嗎?爲了你,我連做人最基本的尊嚴都不要了呀……”
唐青公公內疚,唐青婆婆生產和坐月子、養孩子的三年多時間,他沒有在她身邊。他當時候和自己的父親在外地修水庫,爲了多掙點工分,連趟家都捨不得回。家中就雙目失明的老孃和自己的媳婦相依爲命,艱難度日。
唐青婆婆爲了養活襁褓中的孩子,月子沒有坐滿就出門做工,去街道的紙盒廠糊紙盒。
由於中間經常要回來喂孩子,沒做幾天被開除。家中斷炊怎麼辦?唐青婆婆去菜市場撿爛菜幫子。兩個大人一個孩子靠爛菜幫子怎麼活命?沒辦法,只得去紙盒廠負責人那裡求情,結果被欺負。
“兒子呀,你小時候不是也跟娘睡一個被窩嗎?你睡到讀初中呢。你長大不是也好好的嗎?不是也很健康嗎?”
唐青公公臉紅,自己在修水庫的時候因爆破傷了致命處,回家後一直獨自睡。
“兒子呀,我知道那唐家九斤佬不好惹,她很少讓你做一回真正的男人,要不是你一直和我睡,說不定到你死還沒有小強呢。”
唐青公公眉毛一皺,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甚麼滋味。
“兒子呀,娘要小強一起睡,那也是爲咱家的香火着想呀,他也不小了,我在睡覺的時候教教他一些……”
唐青公公實在聽不下去,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對小強。
他本來對小強說出如果唐青嫁給別的男人自己就去跳西橋自殺的話將信將疑,更對小強騎在十八尿身上說出的那後半句骯髒的話難以置信。
現在徹底醒悟了,也對唐青斷然決定要送小強去外地讀書感同身受。
唐青公公當即想衝上樓梯去責罵自己的老伴,可畢竟上了年紀,一下子直不起腰來,當他直起腰爬上樓梯,唐青婆婆已經服下一瓶安眠藥。
一開始唐青公公並不知道唐青婆婆已經服下安眠藥,他坐在樓梯的最高一階,思慮半響沒有想出如何開口責罵老伴的話,後來瞌睡襲來,靠在牆上睡了過去。
唐青公公屬於沉默寡言型的男人,只知道悶頭幹活,不知道享受生活,這一點唐青死去的丈夫很像他。
唐青公公對唐家充滿感激,要沒有唐家他的後半輩子估計得餓死。
因爲修水庫爆破傷了致命處,唐青公公幹不了重活,四處求職沒有人要。是唐青爺爺看在街坊鄰居的情分上教他剃頭手藝,後來唐青老爸成爲人民理髮店經理,幫他轉正成爲一名正式職工。
當唐青公公醒過來責罵老伴好久沒反應,覺得蹊蹺,站起身過去一看,唐青婆婆已經氣息全無。
唐青公公本不想驚動任何人,包括唐青和小強,打算靜悄悄地將老伴送去火化,然後自己也一死了之。可冷靜一想,不能那樣做。
如果自己那樣做,不但害了孫子小強,還害了唐青和唐家。
外人總以爲是唐青要將小強送到外地去讀書,作爲爺爺奶奶心疼,想不開,服藥自殺。任憑唐青這個九斤師傅有多麼厲害,也說不清其中緣由。
唐家對自己恩重如山,唐青更是沒得說,他能忍心把這個黑鍋甩給唐青、甩給唐家,讓小強在陰影中成長嗎?
即使小強在外面讀書學業有成,將來能心安理得嗎?
唐青公公決定自己要將老伴服藥自殺的緣由向街坊鄰居說清楚,絕不能害唐青、害唐家、害小強!
“九斤師傅,你打算怎樣辦後事?”
居委會劉主任向街坊鄰居講述事情原委後問唐青。
“劉主任,這個應該問我公公吧?”
唐青這個時候眼睛反而溼潤了起來,不知是爲小強還是爲公公,反正肯定不是爲婆婆。
劉主任的臉貼近唐青的臉,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他能夠說出事情的原委已經不容易,覺得自己也是一個罪人,覺得沒臉爲你婆婆辦喪事,你婆婆也不配辦什麼喪事。”
唐青轉過頭看了一眼蜷縮在樓梯最後一階的公公,沉思了一下說道:
“劉主任,喪事正常辦,我和小強要披麻戴孝送她走!”
“你想好了嗎?”
“我說出口的話一定要做到,也必須做到。劉主任,謝謝你和小王警察對我丈夫一家對我們一家的關照,我不留你們兩位,轉喪飯你們一定要來吃。”
轉喪飯爲剡城葬禮舊習俗,待死去的親人下葬後,舉辦一場酒宴答謝前來幫忙和祭奠的親朋好友。
唐青送走劉主任和小王警察後,先對喪事作出安排。
“各位街坊鄰居,我婆婆的靈堂設在老屋,酒席辦在臺門大道地裡,有打擾你們的地方請多諒解。”
指定王木匠爲總管,殺豬佬、大毛負責採購物資,孫胖子掌勺,包打聽聯絡。
“九斤師傅,材腳到了。”
“王師傅,你先接待一下他們,等我和我公公說幾句話再入殮我婆婆。”
唐青走進老屋,爬上樓梯來到公公身邊坐下。她沒有直接說話,而是從褲袋裡掏出剃頭刀,遞給公公。
“青,我們對不起你,我們對不起小強。你還讓我用你的剃頭刀給她剃陰頭,我那還有這個臉呀?”
唐青公公接過剃頭刀,老淚縱橫。
“爸,我是你們的兒媳婦,小強是你們的孫子,沒有什麼對不起。你如果真要說對不起,也應該是我向你們說聲對不起,是我沒有盡到一個兒媳一個妻子一個媽媽的責任!”
“青!”
“這陰頭我很想爲她替,但我是孝女,我不能動刀。我也本想叫我老爸剃,但他是我的爸,養女不教,他也有責任,所以只有請你自己給她剃。”
“青,我知道你的苦心,你是想讓我給她剃陰頭後拋卻過去的所有恩怨,我欠她的,她負我的,統統歸零。”
“爸,‘欠’和‘負’都只在一念之間,我陪你一起剃。”
唐青扶公公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