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
這偌大的分閣鴉雀無聲,正殿前的空地落針可聞。
衆仙兵精神一振,前來圍觀的衆修不明所以,但卻被那顆拋飛的頭顱攪了道心。
仁皇閣分閣閣主也有等階之分。
諸如那茅傲武一城之分閣閣主,基本屬於最底層的小閣主,雖名頭響亮,但自身並無太多實權,俸祿也與仁皇閣總閣的執事差不多。
但此地,那顆頭顱原本頂着的名號,卻是東南最大分閣閣主,能影響人域東南衆仁皇閣分閣。
雖分閣與分閣之間並無從屬關係,但這人域排行前三的分閣,是總閣政令的中轉站,地位着實不低。
今日、此地……
刀光一起一落,一顆大好頭顱拋飛,這般‘封疆大吏’的元神被直接攪碎。
便是不懂仁皇閣規矩的衆修士,此刻也都知,這應該不合規矩。
起碼不能直接動手就殺了。
噹、噹!
那把長刀被吳妄扔到了屍首側旁,吳妄轉過身,像是無事發生般走回殿前那孤零零的座位,表情沒什麼波瀾,坐回了木椅中。
有仙兵立刻想向前收拾屍身,吳妄卻道:
“扔這,讓他們都看看。
接下來兩案分查,將此次密謀參與襲殺戰死將士遺孀的參與者先揪出來,主犯從犯一併從重處置。
將此案案宗貼出去,務必一切詳盡。
東南衆分閣的事,在這裡慢慢查,涉及到誰就抓誰,查到哪一階就傳哪一階!
讓離此地最近的將門全力配合,讓東南區域排在人域前百位的仙宗魔宗,都來此地回話。”
“是!”
“是!”
下方立刻有刑罰殿執事領命而去。
吳妄端起那些玉符,一枚枚細細品讀,以保證不會忽略任何細節。
他一直知道,人域內部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充滿光明,毫無污垢。
從此前他試圖在仁皇閣推行新政改革,但這改革遇到的莫大阻力,以及到今日的微弱影響,他就已經感覺到了,人域內部自然形成的權勢階梯,在抵擋着他傳遞出的新觀念。
人域並不完美。
天宮給的壓力太大,人域凝成了一股繩,對抗天宮、對抗先天神,成了人域所有人族心底的執念。
所以一些問題能被壓下去。
吳妄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人皇之位更替時的黑暗動亂。
正是這黑暗動亂,讓前兩代人皇紀元末期出現的各種問題,淹沒在了百族大軍和天宮神衛的屠刀之下,導致人域並沒有這方面的警醒。
“這個人域……”
吳妄低喃了聲,靠在椅背上,靜靜坐着。
忽然聽到了拍打翅膀的聲響。
吳妄擡頭看去,卻見那青鳥忽閃着翅膀飛來,落在了木椅的扶手上。
“啾。”
她輕輕喚了聲,一縷傳聲鑽入了吳妄耳中,卻是刻意顯得蒼老的女聲。
“年輕人,若有人怪罪你做了對的事,那咱們一起受着。”
本自有些道心堵悶的吳妄,聞言差點笑出聲。
他笑道:“前輩你能說話?”
青鳥回道:“嗯,只是有些費力。”
“那您多休息,”吳妄溫聲道了句,目光落向下方,“前輩怕這般場面嗎?”
“有些不適,但說不上怕。”
“那就好,”吳妄笑了笑,並未繼續閒談。
霄劍道人站在遠處屋檐,揹負雙手,目光掃過全場,似是對此早有預料,並未有過多的表情。
那艘依舊漂浮於高樓之上的樓船上,跟隨吳妄而來的衆人,此刻也都有些緩不過神。
“八階殺七階……直接殺,沒事嗎?”
楊無敵小聲嘟囔着。
林素輕咬着嘴脣,目中滿是擔憂。
若說了解吳妄最深,自是非她莫屬;也正因此,她才能感受到,吳妄此刻已是出離了憤怒。
“他做事很少會做的如此決絕,這次必然是動了真火。”
“我們去他身側吧,”泠小嵐輕聲道了句。
而後不等旁人回答,不顧自家幾名師伯師叔傳聲阻攔,身形自船頭飄出,伴着一縷縷聖光,落去了正殿門前,站在了十多丈外一處石柱側旁。
趕在她前面的,卻是滅宗大長老,妙某人。
大長老站在了與鳴蛇相對的位置,護住了吳妄身後。
楊無敵拍拍自己的光頭,剛想自樓船欄杆處跳下來,卻被吳妄飄來的一個眼神制止。
吳妄的傳聲飄來:“在那替我陪着幾位前輩,這是熱鬧事嗎?過來瞎湊什麼。”
“是,是,”楊無敵連聲答應。
他還沒琢磨透宗主大人的意思,那睡神笑呵呵地湊了上來,對楊無敵挑了挑眉,笑道:“不錯嘛,無妄老弟竟這般器重你,這般渾水特意把你隔絕在外。”
“是這麼個意思?”
楊無敵拍拍光頭,嘴邊滿是笑意,又咂咂嘴,嘿然道:“我還以爲宗主是嫌我太顯眼,過去會搶了宗主的風頭。”
睡神當即踢出一腳,楊無敵連忙抱住欄杆,被踹的嗷嗷叫。
這是出風頭?
睡神憑欄輕嘆,凝視着吳妄那有些刻意放鬆的身形,小聲道:
“很久之前,還沒有人域的時候,其實也發生過相似的一幕。
這可不是出風頭,這是把自己化成一把劍,去刮掉一個老勢力骨頭上的積毒。
只是我上次見到這般情形時,是積毒未去半數,劍卻折了。
這事,不好乾啊。”
其餘衆人皆默然無語。
他們說話間,已是有幾名仁皇閣總閣之人趕到了吳妄面前,左右說着什麼;他們周遭開了結界,交談聲沒能傳出來。
但能遠遠看到,吳妄表情一直很平靜,那幾名仁皇閣的高階執事卻越說越激動。
睡神見身旁這羣老老少少太過納悶,打了個響指,那邊的對話聲在樓船之上同步響起。
就聽……
“無妄副閣主,今日之事到此爲止吧,若是衆將門對仁皇閣發難,那該如何收場?若陛下怪罪,又該如何是好!”
“還請副閣主三思,此刻說不定就是北伐在即,人域內部若是出現如此大的動盪,北伐之事怕是會被影響,咱們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副閣主,您心底的怒火我們能感受到,聽聞這般事發生,我們也十分震驚。
但這些昧了良心之人,暗中處置就是了,您今日已殺了一個大分閣的閣主,若要立威已足夠了。
這些事,其實都可以私下裡商量着處置……”
“滾。”
吳妄突然開口,嗓音不急不緩。
那幾名高階執事宛若聽錯了,各自瞪着吳妄。
吳妄卻是沒再多說半個字,手指向前晃了晃,鳴蛇已是甩起衣袖,這幾名高階執事身形搖晃,已出現在了百丈之外。
他們或是目中茫然,一時緩不過神;
或是皺眉低語,無奈地搖搖頭;
又或是輕哼一聲,滿是氣憤地甩袖而去。
吳妄嘴角微微一撇。
私下裡商量着處理……
“道兄、大長老,”吳妄的嗓音傳遍各處,“看好場內,若有人要去接觸我刑罰殿執事,直接拿下,若有反抗者,可就地格殺。”
“是。”
“善。”
霄劍與大長老各自應答,兩人大道籠罩各處。
雖然場內場外有不少高手實力不在大長老之下,但這些高手此刻再看大長老,目光已有諸多忌憚。
又過兩個時辰。
那米鐘的屍身血已流乾,多少有些可怖。
有六十三人被拉到米鍾屍身前,被仙鎖困縛,跪成了三排。
刑罰殿執事端來了幾個托盤,其內有諸多證詞,以及記錄着審訊過程的留影寶珠,還有一張卷軸。
“殿主,這般公示的行文,您看是否妥當。”
“嗯。”
吳妄將那捲軸端起,逐字讀了一遍,皺眉道:
“你在幫他們遮掩什麼?什麼叫一時心昧?沒在其它地方養出膽子,就敢直接對撫卹靈石下手!
這是誰寫的?”
“殿主,我這就重寫,這就重寫。”
“給你半個時辰。”
“是!殿主您放心!屬下已徹底明白了!”
那高階執事苦笑了聲,看吳妄的目光多是敬佩,笑道:“殿主您都不在乎前途,屬下一個破執事還怕什麼。”
“記得蓋我殿主印。”
“屬下領命!”
那執事抱着卷軸風風火火地跑遠,吳妄目光已落向下方那羣仁皇閣‘老人’。
有幾人與他目光觸碰,身形有些顫抖。
“你們的分閣主,已經被我殺了。”
吳妄緩聲說着,被一旁擴音法寶增幅過後的嗓音,自大城之內不斷迴盪。
“你們也不必求饒,求饒也不會放過你們。
東南海上一案的元兇,是一個叫蔡問傑的人,哪一個?”
一名穿着錦衣、頭髮花白的中年男人,聞言渾身亂顫,顫聲喊着:
“殿主!殿主冤枉啊殿主!都是米鍾指使我乾的!都是米鍾指使的!”
“把罪責往死人身上推?”
吳妄挑了挑眉,略微擡手,道:“把他元神抓過來。”
鳴蛇身形閃爍,下一瞬已出現在那中年男子面前;
鳴蛇左手向前摁壓,蔡問傑的元神被鳴蛇捏住,胸口憑空多了一口大洞,整個人向後緩緩仰倒,沒有半點鮮血流淌。
吳妄道:“用些手段,讓他自己開口。”
“我來吧。”
泠小嵐突然出聲,戴着面紗、蹙着雙眉,已是用仙力做了個‘鳥籠’,待鳴蛇將那人元神二次封禁,她便將這人元神接了過來,帶去了一側。
於是衆目睽睽之下,無數目光聚集之地,那天衍聖女掐了幾個符印,那人的元神不斷慘嚎。
不過須臾,泠小嵐就將那元神扔了回來,目中滿是嫌棄,低聲道:
“他想說了。”
“受累了,”吳妄含笑應了聲,緊緊盯着那蔡問傑元神化作的虛影。
此刻,蔡問傑元神展做常人大小,身形有些虛淡,他雙目無神、臉上寫滿了痛苦,若非元神不能流淚,此刻想必已是淚流滿面。
“你是誰?”吳妄問。
“蔡問傑,我是蔡問傑。”
“職位。”
蔡問傑的元神癱坐了下來,喃喃道:“仁皇閣東南分閣巡安使,正六階執事。”
“說說吧,撫卹靈石之事。”
“這、這是上面定的規矩。”
蔡問傑喃喃道:
“米閣主說,咱們東南域本就地處偏遠,每年能分到的差費不多,上面撥來的靈石也不多。
撫卹靈石,我們私下裡叫陳糧,陳糧分做兩部分。
一部分是總閣撥來,由我們轉給有所損失的將門,這部分我們通常不會動,將門一個個都霸道的很。
一部分是由總閣撥來,發給那些戰死邊境,非將門所屬的直系仙兵的家親。
這部分,可以動。
總閣轉出來時,如果是十,在我們手裡一過,就成了六。
若這個仙兵出身自較大的宗門,那我們送去的就是五;
若是這個仙兵出身自較小的宗門,或是散修,我們送過去的就是三,或者四。
歷來規矩如此,各方都算有默契,誰都不會提這事。
可誰知,這次那幾個不知足的婦人鬧事,糾集了十幾家……”
吳妄突然問:“這點靈石,你們分下來有多少?又能做什麼?”
“這、這可不是一點靈石。”
那蔡問傑雙目來了神采,卻咧嘴笑着,笑着笑着又成了哭容。
他元神長長一嘆,癱坐在那,緩聲說着:
“我在這個位置坐穩,第一次遇到北境戰事,有大批仙兵死傷……第一筆分在我手裡的陳糧,就有一萬二千之數。
您覺得這一萬二不多,確實是不多,還不夠我們米閣主送幾件寶物給他那些相好。
但殿主,這陳糧是昧良心、喪天良的事,這事露了,那些仙兵肯定要鬧事,上面肯定要把我們生死活吞了。
就跟現在一樣。
可只要拿了陳糧,你就是米閣主的親信,其它地方的好處都不會少。
您不知,我在山中修行了三千六百年,在師門內清貧了上千年,在仁皇閣內任職又是數千年,多年積累,去換兩件趁手的仙寶,都有些囊中羞澀。
靈石多了,修道也就自在了。
美啊!哈哈哈哈哈!”
這老者元神長嚎一聲:“可美死我了!”
吳妄閉目吸了口氣,等蔡問傑元神安靜了,又問:“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有,我要說,把這些都說出來!”
蔡問傑元神頂着層層禁制,突然站起身來,瞪着吳妄,喊道:
“這些事總閣不知道嗎?總閣一清二楚,但米閣主早就打點好了!
陳糧只是陳糧,北境戰事幾十年一次,能有多少?我拿這個,就是做個敲門磚罷了。
他們看最多的是新糧。
我們分閣修的大不大?美不美?八成的總閣撥款進了我們口袋。
這麼大的分閣,多些做事的人手,合情合理對不對?
此地分閣直屬仙兵,有三成是空名!閣內執事,一人有兩名者大有人在!
他們大部分根本不知,自己的面容早已被用過了兩三次。
很多執事都在抱怨人手不足,沒有修行的時間,那是他們站的不夠高,看的不夠遠。
天宮降下的七災六禍,總閣降下的賑災靈石,那更是被玩出花了。
有時候我也納悶,你說我們拿這麼多靈石幹嘛?用得到嗎?
但不拿不行,在這個位置上,你想坐穩,你想全身而退,就要陪着他們一同跑下去。
誰讓我們東南域地處偏僻。
最妙的是什麼,你知道嗎殿主,哦不,副閣主?
哈哈哈哈!”
蔡問傑笑中帶淚,又低聲罵道:“最妙的是,如果不是這次出手去追殺那些孤兒寡母之人,心慈手軟,放過了幾人。
你這種大人物,根本看不到這些,根本看不到這裡!
我蔡問傑,就能全身而退,就能在日後逍遙山林,遊遍大荒!
就!”
呼——
火光涌動,蔡問傑元神被吳妄掌中噴出的烈火吞噬。
那火焰跳動,染紅了半邊天空。
衆仙兵默然,衆仁皇閣執事默然,衆修士默然。
吳妄靜靜坐在那,先是閉目凝神,而後睜開眼來,看着下方跪着的那些人影,問道:
“其餘人,都查明瞭嗎?”
“查、查明瞭。”
回話的刑罰殿執事,不知自己怎麼了,說話都有些顫抖。
“凡,參與東南陳糧一案,罪不至死者,加一等,罪至死者……”
吳妄慢慢吐了口氣:
“殺。”
大城內外,天地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