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豬隊友

折桂令

“……花姑娘當真三十五了?”要是旁人這樣說,玉破禪定會嗤之以鼻,他又不是三歲小孩,怎會輕易的就被人哄住。但說這話的人實在太過特別——那樣的見識、心機、心胸,怎會是七八歲小姑娘的?

玉無瑕問玉無價:“你知道花姑娘爲什麼去洗手嗎?”

玉無價先搖頭,隨後仔細看了看豬尿泡的模樣,想起“外敷”二字,臉色大變,捂着嘴隱隱作嘔,又憤憤地向玉無瑕襲去,好歹他知道那些材料的可貴之處,並不敢往草木灰等物上撞。

玉無瑕跳開了,又問玉破禪:“八少爺知道花姑娘爲什麼去洗手嗎?”

玉破禪尚不懂人事,茫然地搖頭。

“八少爺知道‘外敷’,要敷在哪裡嗎?”玉無瑕又問。

玉破禪想起人家說過孩子是從肚臍眼生出來的,就躊躇道:“肚臍眼?”看玉無價搖頭,又問:“胳肢窩?”

玉無瑕咳嗽一聲,道:“這就是了,花姑娘三十五歲了。”就算是尋常見多識廣的女童知道豬尿泡有免子避孕的作用,也不會知道到底是怎麼用的。

玉破禪看四玉憋笑模樣,心裡氣惱,罕見地脹紅了臉,又去看瞽目老人。

瞽目老人安靜地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嘴角含笑地聽着金折桂戲弄玉家人,聽到動靜,辯出玉破禪在向他走來,就說:“老朽也不知道丫頭多大了,小時她是我妹妹,大時她是我女兒,老時,她又成我這老東西的孫女了。”

玉破禪忙問:“老人家,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瞽目老人早看出玉破禪家教良好,雖聰慧有膽識,但算得上是“初出茅廬”,因此有意長吁短嘆地說:“就是這麼個意思,她是我們家傳下來的的寶貝,不知道多少歲了。人人都以爲老朽是神算子是因爲《推背圖》,其實不然,是因爲小老兒有她在身邊。玉小官人叫她一聲小前輩不虧。”

玉破禪心裡將信將疑,玉無價等人心中不信,又看瞽目老人臉上笑意甚濃,猜到瞽目老人是看玉破禪有趣,有意逗弄他,因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就紛紛說:“果然果然,難怪人家說花鬼頭小時候帶着個小女兒在身邊,老了老了,身邊依舊還帶着個小女孩。”

玉破禪壓低聲音問:“無價大叔,當真是這樣嗎?”

玉無價四人點頭。

玉破禪眼珠子轉了轉,雖不全信瞽目老人的話,但已經認定金折桂比他年長,向屋外正洗手的“小女孩”看,只見她弓着小小的身子仔細地去洗手,甚至還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抓了泥巴在手指上揉搓,這身子明顯是個小女孩的……忽地看她回頭衝他一笑,玉破禪趕緊禮貌地笑回去,再看她的臉上青青紫紫,白日裡看着也嚇人得很,看她邊在衣襟上擦手邊從他身邊走過,就恭敬地喊了一聲:“花小前輩。”

金折桂笑道:“乖。”又看沒人吹豬尿泡了,就蹙眉道:“時間緊迫,你們怎不吹了?”

玉無價、玉無瑕等人尷尬地笑,隨後都搶着攪拌草木灰。

金折桂猜到了原因,就說:“你們猜拳吧,猜輸了的去吹。”

方纔隨着玉無痕、玉無瑕回來的另一人玉無二,卻原是領着兩千家兵、上千義士的家將,他來到後,就看着金折桂“喧賓奪主”地指點玉無價三人做事。他並不知道如今看似是玉破禪在發號施令,實際上是金折桂在指點乾坤,不滿有人“賓主不分”,笑道:“既然花小前輩跟我們一樣大年紀,那你也該來吹一吹。”

玉無價蹙眉,就算是一樣大,但金折桂身有殘疾,又是女子,該謙讓她一些,“無二,花小前輩是女子……”

“無妨,我有猜拳必勝秘籍。”金折桂淡然一笑,捲起袖子來。此時玉無價幾個跟着玉破禪喊她小前輩,她也就不口口聲聲喊人家大叔了。

猜拳必勝秘籍……玉無價眼皮子跳個不停,雖然很想知道這秘籍是什麼——看花小前輩胸有成竹,那秘籍應當是十分厲害。但口中稱讚道:“花小前輩行事果然處處有章法。小前輩看着我們辦事就夠了。”

“不必了,都說了我有必勝秘籍,就不用你們謙讓了。”

玉破禪忙道:“花小前輩要看着我們做炸彈,怎能分神?無二大叔,花小前輩原本就有差事在身上,並非無所事事。”

玉無二悻悻地道:“罷了罷了,叫我來吹吧。”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不敢去想這些豬尿泡的原主人是誰。

玉無二說了這話,玉無瑕、玉無痕也不敢挑剔——誰知道那位小前輩看他們的時候是不是在掂量他們有多少油脂呢。三人趕緊猜拳分工辦事,玉無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九少爺過兩日就來,我們這邊事急,那無雙兄弟帶着幾千兄弟們就埋伏在山上,等他們看見樂水縣城的動靜,就立馬趕過來。”

玉破禪點頭,看這邊金折桂並玉家四人忙着,便去跟瞽目老人請教玄學。

等到了黃昏時分,在衆人的齊心合力下,二十幾枚圓滾滾的炸彈已經做好,個個滴溜溜地堆在牆角。這些炸彈的樣子,看上去竟然是,十分可愛!乃至於玉無價四個並金折桂靠在牆邊坐着時,每人手上掂着一隻——反正吹都吹過了,再嫌棄髒,就有些矯情了。

自然,怕不小心被火星子濺上去,此時天晚了,也沒點篝火也沒燒松枝。

五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花小前輩還沒嫁人吧?”

金折桂坦然地說:“沒呢,你們瞧我這模樣,哪個肯要?”

“可惜了了。”四玉中不知哪一個低聲嘆了口氣。

金折桂沒心思跟四人往嫁娶之事上扯,蹙眉道:“你們說,耿成儒一個大將軍不在滁州守着,跑到樂水這小縣城來做什麼?”手上將豬尿泡當皮球輕輕拍了拍,聽裡面的砂糖、草木灰、硫磺沙沙作響,琢磨着要不要順一個悄悄送給金蟾宮玩去。

玉無價、玉無瑕、玉無痕雖也是家將,但自從寧王造反後,他們三人一直守護在玉破禪身邊,遠不及一直領着家兵四處躲避寧王兵馬的玉無二知道得多,便紛紛去看玉無二。

早先也嫌棄豬尿泡髒的玉無二自得其樂地用手背掂着那球,說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先前袁珏龍大意丟了瓜州,寧王怕他再丟一次,滁州又有云知府看守——只怕寧王早答應還叫雲知府看守滁州,於是就叫耿成儒來了樂水。”

金折桂點了點頭,“這寧王也是個人才,旁人只能乘勝追擊,能搶多少地是多少地,他反而是步步爲營,搶到一處,便派有能耐的人好生把守。這麼穩紮穩打,就好像是早知道多搶了地也沒用,早知道哪些地‘該是’他的……莫非,他早跟秦王、英王商議好如何瓜分天下?既然已經商議好,那滁州以西,就有秦王、英王的人替他看守?”眉頭蹙着,她爹跟玉將軍有了滁州地圖,必是要從西邊滁州斜切進寧王陣地,而滁州以西……暗叫不好,要是她爹當真跟玉將軍從滁州過來,那就中了寧王的計了。

玉破禪心裡暗歎金折桂好生聰慧,看她不接着說,只當她沒想明白,就道:“花小前輩放心,父親跟金將軍聰明得很,定然能猜到滁州那邊是陷阱。寧王定是看滁州地圖丟了,就叫個文官把守滁州,與秦王、寧王勾結,等父親、金將軍率兵過來,就三王聯手包圍他們。再將耿成儒調到滁州去。”暗中瞧見靠牆坐着的五人人手一隻皮球或拍或掂地把玩,一時興起,也伸手要去拿。

“幸虧老夫人不在八少爺身邊,不然八少爺身邊多兩個丫頭,八少爺也就知道花小前輩爲什麼去洗手了。”

玉破禪聽到這話手一僵,金折桂反而釋然了,瞥了眼說話的玉無二,心想原來這人不是針對她,而是天生的嘴欠討人嫌、藏不住心思,只怕玉家老夫人不知什麼時候得罪他了此時這樣被他埋汰。聽出玉破禪的意思是金玉兩位將軍領兵過來時,就是其他二王謀反的時候,不由地沒了玩球的興致,順手將皮球塞給玉破禪。

瞽目老人也明白一旦金、玉兩位過來,局勢就會更亂,喟嘆一聲,卻說:“樑鬆他們回來了。”

果然,不一時,樑鬆三人摸黑走了進來,只當幾人怕引人懷疑纔沒點火燭。

樑鬆道:“明日就是第三日,再耽誤不得了。幾位放心,耿成儒手下我們已經查到了,那個朱統領就是個膘肥的人,明日脫不了要先燒了他。”

玉破禪道:“既然如此,那明日城門一開,咱們就分頭行事。花老前輩、花小前輩明兒個先悄悄進城,我們的人先偷了花瓶,再去放這個炸彈。”

衆人點了點頭,以少勝多說出來很威風,但畢竟冒險,而且爲了震懾人,動手的時辰還要選在人多的白日,這就更添了風險。

此時衆人個個心裡躍躍欲試,臉上神色沉重。

金折桂仔細地問了樑鬆三人樂水縣城的事,便說:“凡事都要量力而爲,咱們的人少,與其癡心妄想殲滅他們,不如量力而爲,將他們趕出去。東城門外四通八達,水路旱路都十分通暢,耿成儒的部下要是落荒而逃,定會大多從這門逃走,這邊不好伏擊,就留下幾顆炸彈,炸得他們心驚肉跳,就算他們逃了,滾回寧王麾下,爲了不叫其他人笑話他們膽小如鼠、臨陣脫逃,他們定會替咱們造謠,甭管是天雷還是地火,他們定要吹噓得咱們十分厲害,如此就動搖了寧王麾下衆人的軍心,他們再來,也已經是驚弓之鳥了,也不必怕他們;至於其他城門,那些城門經過的人原就是百姓多過官兵,每個城門叫一二百人喬裝成百姓去鼓動百姓抓官兵。”

樑鬆三人聽玉家人喊金折桂小前輩,只當是玉家人到騰出來的客套稱呼,也不去多問。

玉無痕跑得快,聽衆人交代了話,趕緊去山上跟埋伏在山上的人說去。

玉無痕走了小半個時辰,見蒙戰還沒回來,武護院猜疑道:“蒙戰如今還沒回來,他是不是……跟姓耿的姓朱的勾結,又出賣咱們了?”

樑鬆喝道:“武兄弟以後再不要說這些話,咱們一起出來的,蒙戰是什麼人你我都清楚。怎麼能因爲一些誤會就忘了他早先是什麼人?”

武護院被樑鬆呵斥,嘴裡咕噥了兩聲,最後道:“……我先也不信他是那樣的人,只是我原就粗苯,聽他擡槓就來火,是以、是以……”

玉破禪雖不知道蒙戰跟樑鬆三人的恩怨,但暗中聽玉無價低聲說蒙戰站在外頭沒進來,就以和爲貴地道:“兩位大叔,大家一起共事最忌諱得就是有話不說明白,爲了一口氣,你高聲喊,我大聲吵的,吵來吵去只爲了爭一口閒氣,添了誤會傷了和氣。”

武護院慚愧地拱手,屋子外蒙戰原是怕進去了又被武護院、龐護院冷嘲熱諷,才躲在外頭,此時聽玉破禪的話十分中肯,便邁步進來,進來後,因他有出面搶佔瓜州的經驗,就開口細細告訴衆人如何鼓動百姓,如何藏身免得暴露。

武護院、龐護院二人聽了,又想看他這樣盡心盡力,只怕早先當真是誤會。

蒙戰說得嘴皮子幹了就住口,黑暗中眼瞅着人人手上都有個把玩的圓球,好奇地湊到離着他最近的玉無二身邊,從衣襟裡掏出火摺子,“你們這是……”火摺子一掰開,見有根散發出燈油油膩味道的棉線在,就湊近點燃,然後藉着火光好奇地探頭去摸玉無二抱着的圓球。

玉無二抱着圓球愣住,小腿上捱了一棍子,就聽金折桂着急地喊:“快扔到外頭去。”

玉無二腿上一疼,伸手將圓球向外拋去,可惜那圓球一半是空的,雖有些份量,但此時偏風大,風一吹,又飄了回來,連扔兩次也仍不出去,急得他滿頭大汗。

樑鬆趕緊抱住圓球向外跑,跑到屋外,怕風又將球吹回來,就將球扔到了屋子西邊,由着它隨風去。

衆人跟了出來,金折桂說:“爺爺捂耳朵。”

衆人都跟着捂耳朵,蒙戰一頭霧水道:“你們做什麼?那是什麼東西。”

久久沒聽見傳說中的爆炸聲,玉無二皺眉:“是花小前輩造的炸彈,只怕不頂用。”

“你們沒事抱着炸彈做什麼?”蒙戰又問。

玉無二也不好承認是他們一羣人累了半天,看見辛苦做出來的東西十分有趣就窮極無聊拿在手上掂着玩,走出兩步,纔要去將自己玩了半天的圓球撿回來,就見腿上一疼,才彎腰去揉腿,棉線刺啦一聲,隨後“轟隆——”一聲,地上的溼泥被高高地炸起來。

玉無二站得最近,此時一身泥漿,兩耳轟鳴不斷,他仔細看了看地上被炸出來的新坑,興奮地回頭衝金折桂一羣人高聲喊:“成了!成了!”看金折桂離他最近,猜到兩次都是金折桂用柺棍打他。

玉破禪等人圍着金折桂,俱是又怕又敬,嘴裡讚揚之聲不絕,就連罪魁禍首蒙戰,此時也絲毫沒發現自己犯了大錯,圍着金折桂說:“那天瓜州糧倉裡就是這麼個聲音,你也在瓜州,難不成那天的天雷也是你弄出來的?”

金折桂可不敢承認瓜州的事,畢竟蒙戰的哥哥大概就死在裡頭了,被衆人吹捧着,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忽地一棍子捅在地上:“快走快走!聽到聲音,只怕耿成儒的官兵馬上就過來了!”

玉破禪一愣,樑鬆三人、玉家五人忙問:“那早先的計劃呢?”這三更半夜、城門緊鎖的,要怎麼進城去實行早先的計劃?

金折桂道:“來不及了,大家依着原計劃自行發揮吧。”拉着瞽目老人,“快,爺爺,咱們快走!”再不走,所有人都要被抓住了。

瞽目老人頓了頓,將羯鼓遞給金折桂:“丫頭,拿出《推背圖》,翻到‘狡兔死,走狗烹’一代忠臣被滿門抄斬的那一頁。”

金折桂就着水面的反光去翻《推背圖》,玉破禪問:“這一頁說的是耿成儒嗎?”

瞽目老人道:“他算個什麼東西,怎會有他?是叫耿成儒有個怕頭。”

金折桂拿着書,快速地撕下那一頁,找到炸開的那個坑,用薄薄的一層泥土樹葉將這張《推背圖》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蓋住,喊了一聲“我們發揮完了”,然後顧不得屋子裡的炸彈,拉着瞽目老人就去逃命。

“你這根,攪屎棍!”武護院纔對蒙戰改觀,此時卻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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