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歡看着折凰跪倒在墳前,那樣的悲傷讓他忍不住上前扶起,然而女子微微避開了伸來的手掌,目光無神地看着面前的墓碑,細細地擦拭。
“早知如此,當時我便應該向你說出一切,只是有些事情,越是重要,便越是教人謹慎。”時隔多年,如今復又提起即便淡定如蘇歡眼裡亦是閃過一剎那的沉痛。
“你真當這些年來讓我恨之入骨的僅僅是你騙我嗎?”折凰忽地站起,淚眼婆娑,“那日我氣急離去,剛走出臨安城便後悔了,這一年的相敬如賓原來竟使得自己這樣依賴你......可是,當我決心回頭的時候,你居然派人截殺我!”說到這,折凰又慘笑了起來,彷彿昨日重演,“蘇歡,你說我如何能不恨?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
“截殺!”蘇歡震驚地望着折凰,她竟也曾陷入那樣危險的境地,沒有術法,沒有他。他知道是誰擅作主張,但是折凰又怎會再相信他呢?蘇歡黯然地低下頭,輕聲:“我並未派人去追你,又何來截殺之說呢?”
折凰擡頭望向蒼茫重山,苦笑——那日,她便是被困在樹林間,找不到該去的方向。
緋衣女子一路跑出臨安城,胸中一直沉悶壓抑,再次嘗試動用術法卻猛地鮮血噴出,折凰握了握手,一點術法也使不出,而那股毒已順着經脈蔓延全身,那一瞬死亡的陰影鋪天蓋地而來,她倉皇無助地朝前蹣跚走去。
眼淚遮住了視線,風吹散的青絲胡亂拂在臉上看不清往昔今時,她強忍着悲意倔強地朝苗疆行去。她要離開他,因爲他騙她,她開始懷疑,他對她所做的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爲了吞併邪蠱教所演的戲。
然而未走出幾步,毒便發作了起來,折凰疼得臉色慘白,遙望苗疆,遙遙無期。她自嘲地跌坐在地上大笑,不想自己一代苗疆邪蠱教祭司,今日竟落得這般下場。那一刻,她認爲自己就要死去的時候,心裡想着的,念着的,全是那個看似文弱卻聰明過人溫潤如玉的男子。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如果這就是永別,如果這就是永別,他不在,她該怎麼辦?
人最悲哀的莫過於遇見時不敢提起,而到了分別時又不願放下。
再不回臨安城,怕是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吧!
折凰強撐着身體站起來,如果這是訣別,她要看他這最後一眼。拖着虛弱不已的殘軀往臨安而去,卻見到前面已站着一行人,那種衣着裝飾赫然便是先前在竹林與蘇歡一起的挽月軒弟子。
她忽然露出驚喜的神色,幾乎脫口而出:“是蘇歡讓你們來的嗎?”
“我的確是軒主派來的。”唐安冷笑,眼神卻是驀地狠厲了起來,“奉軒主之命將邪蠱教祭司截殺在此!”
“你什麼意思?”笑意凝在嘴角,“蘇歡人呢?我要見他!”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畢竟眼前的是術法近神的邪蠱教祭司,雖然自己下毒封住了她一身術法,但爲了避免夜長夢多,唐安還是閃電般出手了——只見他足尖一點一頓便出現在了折凰身後,袖中短刀無聲落出,划向她後背的刃口雪亮!
折凰驚得呆在了原地,失神喃喃:“他......他要殺了我?”然而那一刀落勢絲毫未緩,從肩頭劃到腰間,她甚至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就倒在了地上,血染了一地。
“沙沙......沙沙......”
地下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瞬間將折凰和唐安等人淹沒,那竟是蠱蟲聚成的蟲海!聞着折凰的鮮血,它們瘋狂地往傷口處鑽,反噬來得實在太過兇猛,折凰奮力將鮮血甩在唐安他們身上,也不顧劇毒深入,強忍着渾身劇痛將自己傷口封住後便往回疾去。
被折凰鮮血染上的衆人被困在了蟲海之中,而她則靠着那點意念不斷奔跑着,沒有術法的維持,蠱蟲的反噬根本拖延不了多久,此時她已然是強弩之末。
林間緋衣似火,衣裳拂過的花草盡數枯萎,她僅瞥了一眼便匆匆離去了,比起劇毒攻心,她更在乎蘇歡是否真的要殺她。她負氣離他而去,又在這生死一刻想見他最後一面,這一去一返竟已全然物是人非,她放下一切去追尋依偎的人,一瞬間就變得陌生至極,她甚至來不及感傷——自己是被他遺棄,還是被苗疆遺棄,被這世間遺棄。
拂開最後的枝條,遠遠的折凰就看到了臨安城牆上的蘇歡,她彷彿瞬間又擁有了力氣,竟是笑了出來。她朝蘇歡拼命地揮手,那襲緋衣看起來像極了一團焰火,只因遇着他,縱使油盡燈枯亦燃得肆意。
然而,無論她怎樣招手,怎樣呼喊,都不曾見蘇歡轉身。
“蘇歡!我在這,我在這兒啊!”那樣微弱的聲音,逋一發出便被風吹得零碎了。
一道勁氣猛地擊中折凰雙腿,蘇歡仍舊揹着身,她終是不甘地跪倒在地上——你可知,城牆上你落寞感傷,林間我何嘗不是孤寂淒涼?從此你的世界不再有緋衣似火,我的身邊亦再沒有青衫如玉。
也許是註定,你我天各一方,生死相忘。
城牆上蘇歡悵然回身,剛纔那一刻他忽然心頭顫動,目光如電般望向先前折凰招手的地方,他自嘲地輕笑:“她那樣高傲的性子,既然走了又豈會回頭?”
他失神走下城頭,寂寞如雪;她被劍抵在脖子上,絕望悽然。是非對錯,愛恨情仇,無序地交錯糾纏,最後在彼此間結成一個死結。
“修冥將我帶回邪蠱教的時候我已是奄奄一息,花費了教中兩大聖物才得以活下來。我服下妖花泣雨,再浸在聖湖中靠着湖底的淨塵碧蓮纔將毒化盡。待我醒來時已是過去了七天七夜。”墳前折凰看着蘇歡,目光沉痛,“你知道嗎,當我知道自己還活着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蘇歡,當初你爲什麼就是看不見我呢!我那麼奮力地揮手吶喊,你爲什麼就不肯回頭看我一眼呢!”隔了這麼多年,那種恨意依舊宛如實質,直將蘇歡千言萬語堵了回去,折凰冷着聲繼續說道:“要不是心底的那股恨意,這二十年我是捱不過來的。”
“唐安是看着我成爲挽月軒軒主的,他雖未過知命,卻已是跟過兩任軒主的元老了,收服邪蠱教對挽月軒來說意味着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了,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唐安居然敢冒着被逐出挽月軒的風險去截殺你!”蘇歡努力向折凰解釋,二十年來魂牽夢縈的女子就在眼前,蘇歡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思念伸手攬她入懷,“我發誓,我從未派人去截殺你。”
折凰在他懷裡僵住,想掙扎卻被抱得更緊了。二十年的相思鬱結,如今一旦釋放便如同東去浪濤,洶涌澎湃。她神色稍緩,那種熟悉惹人留戀的溫度與邪蠱教陰邪的氣息完全不同,她在他懷裡微微怔了怔,深吸了口氣然後閉上眼,下一刻折凰便從蘇歡懷裡抽出身來,她冷笑:“早在二十年前我從邪蠱教醒過來時我就告訴自己,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這句話像是利劍直直穿透蘇歡胸口,他不禁向後退去,眼前女子似是得意極了,更加大膽放肆地看着他狼狽模樣。
瀟離和修冥突然的叛變終於將局勢變得清晰了起來,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事情,蘇歡神色定了定,低聲呢喃:“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爲任何人流淚,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