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又一川(2)

那是葉劫第一次離開臨安城,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一夕間就成了無家可歸客居他鄉的離人了。

葉劫被人從馬車上重重扔了出去,待再站起來時才發現四周都是苗人,而他蓬頭垢面落寞極了,儼然成了流落街頭的乞丐。

他身無分文,除了唱戲一無是處,連個飯都吃不上,不過幾天光景便已病倒在街角。

昨日他父親還是挽月軒副軒主,在臨安衣食無憂,只要日日與戲作伴,快意閒適,無憂無慮。可一轉眼,父親便自盡身亡,自己成了流浪街頭的乞丐,這種判若雲泥的落差感是入世不深的他承受不來的,是他從未想過要面對的東西。

他蜷縮在角落裡夜夜哭泣,偌大苗疆他竟是孤獨一人,絕望而無助。葉劫忽然很惱恨,爲什麼父親要留自己一人在世上,爲什麼要一走了之棄自己不顧!那樣怯懦的人都不敢想回去報仇,越是軟弱的人便越是會傷害至親之人——那是他們唯一的宣泄口。

寂夜漫長,繁星閃亮,怎奈身在他鄉,心裡鬱積哀怨久了白天又不敢吐露,藉着夜色人已成眠葉劫不禁哼起戲來,他所能想到的能做的就只有唱戲一樣了。

漸漸地,唱到動情處,他竟不再壓抑聲音,醉人的戲音在夜裡嫋嫋傳開。他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彷彿纏身已久的疾病已消失不見,彷彿自己還是昔日臨安舉手投足瀟灑無比的風華戲子。

捱得近的一處院子中有燈火亮了起來,不一會便有一人披着一件薄衫走了出來。來人是個中年人,他打量了葉劫幾眼,用彆扭的中原話問他:“剛剛那戲是你唱的?”

葉劫本就膽小,見那人衣着較常人更體面便不敢得罪,忙低聲應了句“是”。

“我看你可憐,來我家中幫忙,你可願意?”那苗人擾着袖子問他,臉上的狡黠讓葉劫心生怯意,遲遲不敢作答。

“做我家下人至少一日三餐管飽,總比你餓死街頭強吧!”見葉劫微微動容,苗人笑意更甚,“你要是答應了,我現在就能給你置辦一桌酒菜……”

早就餓得頭昏眼花了,一聽到能吃到酒菜,幾乎本能的便應了下來:“當真?”

那苗人沒有騙他,他果真當晚飽餐了一頓。次日沐浴後,葉劫一身乾淨的下人打扮出現在他面前時,更是令苗人大喜。

他從此天天被苗人送去唱戲,早出晚歸,出乎預料的受人喜愛,爲那苗人賺了不少錢。葉劫也不再擔心生活問題。他暗想,爲父報仇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能就這樣安然度過餘生,也算對得起父親。

“今日不用去‘千秋院’唱戲嗎?”葉劫被領着在街上茫然地走着。

“不用。”苗人從一開始就抓着葉劫的手,頭也不回地道:“帶你去見一個人。”

在一座府苑門口停住,門前“王府”兩字大氣無比,苗人衝着葉劫厲喝:“待會兒不要亂說話,知道嗎?”

葉劫點了點頭,便被領着進了王府,穿過重重長廊,終於在一處大堂停下。

出乎預料的,這座府宅是一箇中原人的,葉劫偷偷地看了幾眼,只見那人肥頭大耳,一看便是日日魚肉,酒色過度之徒。

苗人拉着他跪了下來:“王大人,小人不知您從中原回來了,拜訪地遲了些,還望大人見諒。”

“起來起來……”早在葉劫踏入大堂那一刻王雷便看到了他,他將葉劫扶起後直盯着看,整張肥臉笑起來更是五官扭曲得醜陋無比。

被那種目光看得怕了起來,葉劫悄悄往苗人身後縮了縮,王雷纔看到了一旁仍舊跪在地上的人,他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拿一枚王府令牌,去把你被扣的貨都領回去吧,快滾!”

那苗人像是怕極了王雷,接過令牌後忙不迭地走了,甚至來不及多看葉劫一眼。

“小哥,你叫什麼名字呀?”葉劫想隨着苗人去,卻被人攔了下來,身後王雷的聲音陰測測地傳來,帶着令人驚悚的怪異。

那天過後,葉劫再也沒踏出過王府一步。他也是在後來才逐漸知道,王府在苗疆幾乎可以算是一手遮天,做的是黑道生意,與中原時常往來,勢力極大。而王府之所以在苗疆立足並且從未有人敢挑釁其威嚴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邪蠱教在暗中扶持。邪蠱教雖不涉世事,但其底蘊之深厚縱是百十個王府亦不可比的,教衆之多更是數不勝數。挑選神子,聖女是邪蠱教大事,只是苗疆人數衆多,若一個一個挑過來縱然邪蠱教的人術法通天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挑出合適的人選。而王府恰好可以替邪蠱教事先篩選,能做這件事必須勢力遍佈整個苗疆,這一點恰是其它勢力所不及的。

如此一來,身爲王府的領軍人物王雷便是苗疆無所不知的人物了。在這苗疆一帶,王雷是出了名的殘忍無情,殺人越貨本就是王府的勾當,更何況還有個邪蠱教在後面,只要不要太過分,邪蠱教都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念在苗疆畢竟是邪蠱教地界,所以王雷也不敢太張狂,更多的還是去中原行動。可儘管如此,王雷還是苗疆百姓人家談之色變的人。這些年來,他廣招男丁,不收婢女,外人不免譁然,龍陽之好,斷袖之癖,這種事自然成爲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更何況發生在王雷這樣的人身上。

在王府的這一年中,葉劫日日處在崩潰的邊緣,王雷夜夜將他關在自己的房間,不見天日,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狠狠地撕碎了他的尊嚴。

葉劫依然記得第一次,王雷將他按在牀上,粗暴的褪去衣衫。他拼命的掙扎,可一個戲子又如何反抗得了刀口舔血的王雷呢?不過是無用功而已,葉劫被壓在身下,耳畔王雷粗重的喘息聲斷續而來,他噁心欲死,瘋了似的反抗跟吶喊,可耳後王雷的淫笑聲反而更加響亮了,那一瞬,內心世界轟然倒塌,像是一片廢墟,充滿無奈和絕望,較父親自盡之時更甚!

從前的葉劫未曾見過地獄,此刻他看到了不着邊際的黑暗,是令人驚駭的顏色。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的廢墟中紮根,肆意生長。他猛然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麼地恨這個世界!憑什麼自己要經歷這些?憑什麼自己要受王雷這種人渣的侮辱?憑什麼!

幸好,這股恨意被葉劫隱忍了下去。

所以王雷雖然殘暴,卻也十分寵愛葉劫,就這樣,葉劫在王府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凡是那些對葉劫有所詬病的人都不留痕跡的死了。在這些暗無天日的時光,他一邊要忍受王雷的禽獸行徑,一邊要壓制內心蝕骨的恨意,這無止盡的折磨讓他一次次想要結束自己性命,一了百了。可每一次,在鋒利的匕首將要劃破喉嚨時,就會有一個聲音阻撓自己,“不能就這麼死去!”

是的,他不甘心,不甘心過這樣的人生,更不甘心就這樣屈辱的死去。

而今日,葉劫緩緩地穿好衣服,看着癱在牀上無法動彈的王雷,冷笑着。他處心積慮的謀劃了這麼久,隱忍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葉劫在王雷牀前站定,笑着問他:“知道什麼時候中的毒嗎?”

王雷努力動了動嘴脣卻是隻字未吐,葉劫此時的笑意更深了:“我知道你一直防着我,可你看看,提防了這麼久還不是中了我的毒?哈......哈哈,告訴你吧,早在半年之前我便開始將這無色無味的毒置於你的酒中,你日日飲它,就沒發現身子越來越弱嗎?這毒量少時不會有任何異常,但一旦積累到足夠多就會爆發出來,我想,此刻你的五臟六腑定然已經開始潰爛了吧!”

葉劫從袖內掏出了一把匕首,“你以爲這樣就結束了?就這麼讓你輕鬆的死去,如何能解我心頭之恨呢?”

於是他在王雷的手腕處輕輕劃了一道,殷紅的鮮血緩緩地沿着牀沿流了一地,牀榻也被浸溼了,染紅了一大片。葉劫在桌邊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清酒,“你說人的血像這樣流,要多久才能流乾呢?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王雷驚恐極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從牀上滾了下來,正好反身壓在了那攤鮮血之中,葉劫趕忙移了一個位置避免鮮血沾到衣衫上,他笑着問他:“呦,瞧這緊張的表情,您是害怕了?”

“沒出息的東西!”葉劫見王雷那番驚懼模樣不禁低罵一聲,對着門外輕喝:“進來吧!”

門被小心地推開,藉着月色一個身着黑衣的男子閃進了房內。

幽幽的燭光之下,來人容貌一覽無餘,王雷頃刻認出這位黑衣男子的身份——王林,他的親弟弟。

“救......救我......救救我!”王雷嘶喊着,像是要抓住這最後一根稻草。

“你瞧瞧你瞧瞧……”葉劫用腳踢了踢王雷,“明明受害者是我,罪大惡極的人是他,可這一臉委屈的樣子是做給誰看?你當他是來救你的?”

王雷恍然大悟,本就是強弩之末了,現在又見到自己的親弟弟和葉劫在一起,不免更是氣急,一下子怒火攻心,噴出一口鮮血,氣息萎靡到了極致。看着這樣狼狽的王雷,葉劫心中痛快極了,隨手取了一杯酒來飲,卻還是覺得不夠過癮,索性端起酒壺大口大口的往嘴裡灌。

良久,葉劫對着王林道:“答應你的事我一定做到,這王府從今以後就是你的了,只是我們既然上了同一條船,有些話我要事先與你說清楚。”

“何事?”

“第一件,從今天開始,葉劫已死,世間再無葉劫!”葉劫把玩着手裡的面具,道:“你可記住了?”

見王林點了點頭同意,葉劫繼續說道:“第二件,我要你與我合作。”

“合作什麼?”

“我來爲你提供邪蠱教的消息,而你則要替我收集中原、苗疆的一些情報,這對你來說不難吧?”葉劫把面具戴上,燭影闌珊,說不出的鬼魅。

“你要入邪蠱教?”王林驚聲。

面具下目光如電般看向王林,見其識趣地收住了話頭,便說道:“這個你不用管,三天後便是選神子,聖女的日子了,你只需要將我放進去,至少能得個教衆的身份混進邪蠱教。”

王林暗自思忖,可面前的男人似乎再也找不到半點當年戲子柔弱的身影,他看不透,亦不敢輕易拒絕:“我答應你,可還有第三件事?”

“有。”幾乎瞬間葉劫便應了下來,“千秋院旁有個苗人商人,殺了吧。”

“那他的家人,下人呢?”一出口王林便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聲音到最後已是低不可聞。

“你們王府都是斬草不除根的人?”葉劫有些好笑的看向王林,“這點小事還要我教!”

……

那夜之後,苗疆再無葉劫,卻在邪蠱教內多了整日帶着面具沉默寡言的人——修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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