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顰笑影飄渺(1)

當最後一個黑袍倒下時,臨安城外已是一片死寂,除了消失了的蠱蟲,剩下的還有寥寥數人,以及滿地的屍體。不論白骨,黑袍,皆是挽月軒之人,他皺眉長嘆,這纔剛開戰,就已是如此慘烈的境地了。

蘇歡召集衆人聚集在了一起,因爲至今爲止,邪蠱教真正的大人物一個都沒出現!而且,這四周實在安靜得駭人。

肯定在某處蟄伏着,蘇歡心中暗想,另一邊悄悄指揮着衆人慢慢往城門移去。

“這是什麼?”有人驚呼出聲,“好像有一堵牆擋在了城門前!”

蘇歡與薛孤城對視一眼,嘆息一聲:“是結界。”

他往前踏出一步,欲言又止,對着虛空怔怔出神,帶着無可奈何的倦極的神色高聲道:“折凰,等了二十年了,現在我就在這,你還在等什麼!”

身後結界應聲消失,陰陽子遠遠就迎了上來,就地便醫治起了傷員。

再向前看,眼前便被緋色佔滿了。

二十年飛逝而過,如今的她竟已到了能夠御空而行的境界了!她便在那裡,風揚起緋紅的衣裾,像極了焰火,不但沒有泯滅,二十載醞釀下來反倒愈發美麗妖冶。一出現,那股睥睨衆生的氣場便撲面而來,兩人隔空對視,彷彿還是二十年前,彷彿浮生一夢,昨日種種,皆是虛幻,那種物是人非的陌生感,襯得彼此都有些不真實。這麼多年的思念,這麼多年的悔恨,這麼多年的一切都一齊涌上心頭,他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他想到她面前,卻邁不出一步,如同被魘住了般,只能任由淚水漸漸瀰漫眼眶,任憑所有的情緒將自己湮沒。

當年,她便是在嶺南的月色下如仙子般婷婷而立,還是那襲緋衣,還是那副傾世容顏。

“折凰,你初識酒味,切莫喝太多了。”一處酒館裡男女正在對飲,遠遠地避開了人羣,臨窗而坐。

“以前我怎麼不知道,竟還有酒這麼好的東西。”折凰又斟了一杯,帶着醉意朝蘇歡舉杯,“真是白活了這麼多年。”

蘇歡有些好笑地看了微醺的折凰一眼,眼神寵溺至極,也舉起酒杯。“你可別醉得不省人事,到時候就沒有保護我的人了。”

“你看看......你看看......”正喝在興頭上,折凰一把拽過酒壺,“一個大男人老是要別人保護,真不知道你這麼文弱的人是如何在江湖上活這麼久的。”

“保護有很多種方式。”蘇歡笑看着折凰,語氣溫柔:“並非一定要打打殺殺。”

窗外月涼如水,照得樹影斑駁依稀,蘇歡踱步至月下,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緩緩拿出懷中紫簫吹奏了起來。微弱的月光與燭光交織在蘇歡身上,如同一件紅白相間的錦衣,配上嫋嫋傳來的悽美簫聲,恰到好處地與這暗夜景色相輝映。他並未擁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絕世武功,卻自有一股灑脫超然的氣息,那個文弱身影,不知爲何,只是看着便令人生出安心之意,想放下所有的嚴寒戒備,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折凰將散落的一縷青絲捋在耳後,對着遠處靜靜吹簫的男子微笑。

那一笑,冷月失色,傾國傾城。

藉着酒意,折凰舉步瞬間出現在蘇歡面前:“那日你在萬花苑唱的歌,再唱一遍。”

“一路上不是唱過許多次了嘛。”蘇歡無奈地收起紫簫,替她細細理去衣衫上沾上的落葉,“還有,要說多少次你才能記住,那是詞,不叫歌。”

“這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折凰無所謂地擺擺手,拿過將被放入懷的紫簫把玩。

“世事若都不求甚解,哪裡還有什麼對錯是非可言?”蘇歡沉靜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就像......你從不過問我的過去,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哼!”折凰揚了揚眉,目光直直地看着蘇歡,語氣是少有的倔強決絕:“你說什麼我便信什麼,但若有一天我發現你騙我,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那樣生硬的語氣陡然在兩人間生出一種距離感,蘇歡想伸手去擁抱她,終究還是止住了,他不能就這樣與她糾纏在一起,因爲他還有挽月軒,他只得將話題轉開:“你這樣多次地叫我唱那首詞,無非是喜歡那首詞罷了,我教給你可好?”

她跟着他輕聲念:“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

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爲伊消得人憔悴。”

“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折凰低聲喃喃,“竟還有這樣美的句子。”

“這是柳七的詞。”蘇歡微笑:“蝶戀花。”

“呵!”折凰抿嘴輕笑道:“好一個蝶戀花!”

正是兩人相視之時,忽地折凰朝樹林陰影處猛地拂袖,一棵樹頓時應聲倒下,露出樹身後破敗如乞丐的人來。

月光映在來人臉上將原本無血色的臉襯得愈加慘白,他睜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折凰:“把你的眼珠子留下給我!”

“什麼!”折凰大怒,身爲苗疆呼風喚雨的邪蠱教祭司,居然有人敢當着她的面要她的眼睛,“活膩了?”話音落下,這片天地驟然冷了下去!

“就是這雙眼睛!”男子看見折凰正看着自己的明眸,彷彿發現了珍奇珍異寶一樣愈發瘋狂了起來,眨眼間便到了折凰身前,“哈哈......就是這雙眼睛!”

“就憑你?”折凰消失在了原地,待話音落下時已是在男子身後。

男子瘋了似地與折凰纏鬥在了一起,沒有任何招式可言,只是全憑蠻力,毫無章法,偶爾有一兩式亦是笨拙不堪。

被男子糾纏得不耐煩了起來,折凰隨手摺過一枝樹枝,嘴中口訣輕念:“攝魂!”

男子驀地止住了身形,竟真的如同丟了魂魄似的呆立原地,只是在電光火石的一霎間近乎本能地回身抽劍。那一式,蘇歡眼睛陡然雪亮!

看着折凰手中的樹枝已抵在其喉間,蘇歡忙大喊:“折凰,住手!”

將手中錚得筆直的樹枝丟下,折凰不屑地瞥了回過神來的男子一眼:“若不是他一向不喜歡我濫殺人......哼!”

蘇歡將折凰扯在身後,對着男子輕聲,語氣卻是憐憫悲哀的:“幾年不見,何以淪落至此?我只記得當日英雄大會上談笑風生,舉世無雙的摘香子花三影,現在的你可還有當時萬分之一的風度氣節?”

“你......”花三影盯着蘇歡,似是陷入回憶,良久才用喑啞的聲音道:“你是蘇歡?”

蘇歡不語,卻見他猛地跪了下來,幾乎是爬着到蘇歡面前,“求你!求求你,讓那位姑娘把眼睛給我吧!”

“切莫再說這般胡話!念在你我是舊識,你就此離去,好自爲之。”蘇歡皺眉,語氣盡是惋惜,如此人才未被收入挽月軒,反倒這樣頹唐了下去。

花三影眼中閃過掙扎的光,卻在一瞬間陡然變得狠厲,竟欺身上來一把抓住蘇歡,下一剎劍已橫在蘇歡的脖子上,眼睛死死盯着折凰,“跟我走,你若敢輕舉妄動,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他一起!”

跟着花三影林間穿梭,眼前突然空曠了起來,遠處有水聲遙遙傳來,不比林間溪徑,那是一種包容壯闊的大氣,現在正在嶺南境內,那是海吧!

良久,花三影終於在海灘上停下,他猛地轉身,衝着折凰厲聲大喝:“把你的眼珠挖出來吧,不然,我就殺了他!”

折凰怒極,卻無可奈何。她雖能在瞬間取花三影性命,又怕他同蘇歡同歸於盡,她絕不會讓蘇歡在自己面前陷入那樣危險的境地。

她不是不敢賭,只是賭注是蘇歡,她輸不起。

那一刻,她心裡忽然明瞭,什麼無雙術法,什麼舉世無敵,在人心面前竟是如此地渺小與不安。早知如此,一開始她便應該殺了他的!

現在怎麼辦呢?蘇歡在對方手上,生死亦由不得自己了。

她緩緩擡起自己的右手,慢慢撫上自己的雙眼,蘇歡看到折凰眼裡有淚水落下,在月下泛着悽美決然的光,如同深海鮫淚湛藍哀傷。

那個術法近神,嗜血無情的苗疆祭司居然爲自己落淚了。

那一瞬間,他心裡有着什麼東西轟然倒塌,那一直束縛着自己,將自己與折凰死死隔開的枷鎖一剎那粉碎消失。她能爲我自剜雙目,那麼我爲何不能爲她棄盡權勢?什麼挽月軒,什麼邪蠱教,原來只要自己伸出手去抓住她,其它的都是虛妄。

這一世,除了她,其餘的都是夢一場。

她悽然地看着蘇歡,如果非要失去這雙眼睛,那麼這便是最後一眼了吧!

“不!折凰,你敢!”蘇歡再也顧不上頸上鋒芒微吐的長劍,衝着折凰喊道:“你若真自剜雙目,我就算死也不會原諒你!”

那樣決絕的語氣讓折凰生生止住了手勢,睜開眼,那個男子正激動地看着自己,俊秀的臉因爲薄怒而漲紅,在一起的這些日子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樣失態,折凰忽然破涕爲笑——都怪你,現在就算再讓我失去眼睛,也捨不得了。

見折凰終於收起了自剜雙目的念頭,蘇歡剛舒一口氣便被冷劍逼得忙開了口:“花三影,你帶我們來這是爲了她吧!”蘇歡指了指遠處面向大海的女子。

“是!”花三影立馬激動了起來,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竟也閃過片刻柔色,“只要再得到那雙眼睛,我就能拼成一個她了!”

“什麼!”蘇歡折凰同時驚呼,“拼成?難道說......”

一個海浪從不知名的遠處遙遙傳來,衝去了遠處“女子”腳下的沙土,“女子”突然直直倒了下去,可是一雙腳卻還是深深插在沙灘上,白骨森然。

果然,那只是一堆強行拼在一起的肢體,軀幹,手,腳,還有一個沒有雙目的頭!

月光下,那堆肢體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恐怖邪異,可是藉着月色,拼成的輪廓竟與昔日和他形影不離的女子有幾分神似!

蘇歡閉上眼睛嘆息道:“她死了,是蝕影,是那些人做的對吧!”

“不!”看見海邊的“人兒”到下,花三影更加煩躁不安了起來,“快挖下你的眼睛,只要得到那雙眼睛她就會回來!”

蘇歡突然睜開眼,那一剎的亮光讓折凰恍然,袖中一隻蠱蟲悄然抖落,飛速爬進那堆肢體拼成的人的頭中。半晌,那堆肢體居然就這樣站了起來,朝着花三影一步步趔趄着走去,因爲肢體的不協調骨骼咯咯作響。

“阿嫣!”花三影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竟是狂喜,他猛地丟下長劍與蘇歡,狂奔向“她”,然後緊緊擁入懷裡。

他不停地撫着“她”的頭髮,“你回來了!”可是對上的永遠是那一雙空洞,他忽然哭了起來,分不清是喜是悲,分不清現實虛幻,亦分不清是沉淪還是解脫。

蘇歡與折凰並肩看着,月下“她”木然地伸出斷骨可見的手,猛然刺向花三影的後腦!

花三影奮力睜開眼,溫柔替“她”拭去臉上沾上的泥沙:“死在你手,纔是......我最好的歸宿啊......”

“唉!”蘇歡長嘆:“真是蒼涼,不想一代天驕,竟爲情所傷至此,難怪先前出手毫無章法,氣息虛浮,原來早就走火入魔了......”

“蘇歡。”海潮聲聲催人憔悴,皎月高高懸在海面上,靜靜地俯瞰着天地,遠處花三影抱着那堆殘肢像是沉沉睡去。折凰忽然凝視着蘇歡英俊溫柔的側臉,少有的嬌羞:“若哪一日我也不在了,你......你是否也會爲我執念一生,墮身成魔?”

蘇歡震驚地看這折凰,看着她收起邪蠱教祭司的冷傲,看着她收起一身的高貴優雅,只是一臉希冀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她將全世界隔在那顆心的外面,卻對自己一人傾盡溫柔!

他一把將折凰擁入懷裡,埋首在她如墨的三千青絲中,蘇歡沉聲:“折凰,嫁給我吧,做我的妻子,別再回苗疆,別再回邪蠱教了。”

海浪打在岸邊的礁石上,濺起水花如雨幕,那一刻,她卸下重設的心牆,不再是被世人傳爲天人的邪蠱教祭司,而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普通女子,她貪婪地依偎在他懷裡,頷首輕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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