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顰笑影飄渺(3)

正直深秋時候,枯葉斷不了一夏的年少,仍固執地守着枝條,藉着天色,顯成一片片悽迷的黛色。臨安城前,兩隊人馬已對立良久。一方緋衣傾世而來,清冷遺世;另一方青衫負手獨立,孤孑自若。

折凰看向旁邊明麗動人的女子,指着蘇歡道:“瀟姐姐,你說該如何處置他呢?”

瀟離嬌軀一震,恭聲道:“全憑祭司吩咐。”

“全聽我吩咐?”折凰忽然笑了起來,“那就把他殺了吧!”

瀟離臉色驀地慘白,猜不透折凰的用意,看着蘇歡不知所措。

“怎麼?瀟姐姐不捨得?”折凰在瀟離面前站定,低着聲音問道。

“屬下不敢!”瀟離忙跪了下來,“還請祭司明示。”

“瀟姐姐快起來,你我一向情同姐妹,雖然這幾年我確實對你冷淡了些,但知遇之恩又豈是說忘就忘的?你這跪拜之禮未免太生疏了些。”折凰輕輕踱步,“不如你跟我說說你和他的故事吧。”

“啊!”瀟離驚呼,“屬下確實與蘇歡相識,卻……卻相知甚少,更無什麼故事可言。”

“也對,說起來,你在我身邊的日子可比在他身邊久太多了。”折凰漫不經心道。

“祭司英明!”瀟離應聲,卻早已面無血色。

“可惜啊可惜……”折凰面向蘇歡,臉上盡是冰冷譏誚的笑,“虧得你這麼多年在邪蠱教步步爲營,如履薄冰,爲了他,這麼多年可曾睡過一個安穩覺?只是到頭來你什麼都得不到,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你只不過是他捨棄在苗疆的棄子罷了!”

那語氣淒厲極了,帶着一種瘋狂的快意直擊蘇歡心頭,瀟離銷聲匿跡了二十年居然還活着,還有從未謀面的面具教主,眼前的局勢一片混亂,到如今這樣緊急的情況,他竟半點也看不透。那一刻,心緒百轉之下蘇歡赫然眼神堅定了下來。

“你錯了,折凰。”蘇歡對上折凰的眼,漠然道:“這些年瀟離單赴苗疆,我哪一天不擔心?我早就同自己說過,若是她真的從苗疆平安歸來,將真心許給她也未嘗不可——畢竟,我遇見她在你之前,這是我欠她的!”

“你說什麼?”瀟離與折凰同時驚聲,那一刻,這麼多年一個人承擔的苦累一剎間消失乾淨,那一句話彷彿有着撫慰人心的力量,攜着令人醉生夢死的溫暖悽迷,只聽了一遍,便心甘情願地淪陷了下去。

心中糾結壓抑了二十年的恨意這一刻猛地爆發而出,如同沉睡許久的滄瀾巨獸初醒,無盡的暴戾與殺氣伴着心魔踏血而來,折凰心中彷彿有一團火在燒,她看着眼前讓自己愛恨了整整二十年的男子,殺氣暴漲,常年殺人而形成的血氣陰冷無比,那股氣息逋一靠近便讓瀟離跌坐在了地上。

隔空取過地上的長劍,折凰遙遙地指着瀟離,眼裡閃爍着的竟是化不開的絕望:“我念你當初從苗疆帶我入邪蠱教,一路細心呵護,培養我成一代祭司,一直以來都將你作親姐姐相待。這些年即使我發現你是蘇歡派來的人依舊留你在教中,我雖性情多變,殘忍無情,對你可曾有過半分虧待?”

“你待我確實如同親姐妹。”瀟離無神地望着折凰,木然點頭。

“好!”方纔的那一抹柔弱一瞬即逝,折凰又變成了那個喜怒無常的苗疆祭司,她冷着聲道:“那我問你,這些年你可全是在演戲?爲了他,爲了那該死的挽月軒!”

瀟離陡然擡頭看向折凰,那樣不容辯駁的語氣竟是一點餘地也不留,她是真的厭倦了人世間的虛情假意了吧,“事到如今,真心假意可還說得清?虛情也好,假意也罷,在知曉了我和蘇歡的過往後你可還容得下我?”

“我給過你機會!”折凰劍指瀟離,那一瞬的無助一閃而逝,她看了看蘇歡,只覺心中蒼涼更甚——終於只剩自己對着整個世間了,顧不得悲歡,不在乎生死。

長劍被擲出,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它朝着瀟離眉心疾去!

那一劍太快,轉瞬到了瀟離眼前,想避開卻是來不及了,蘇歡瞥了一眼戴着生冷麪具邪蠱教教主,仍是那幅無動於衷的樣子,終於出聲:“孤城!”

“叮!”

千鈞一髮之際,秋水劍恰好趕到——原來在這番交談之時,薛孤城已悄然來到蘇歡身後,而心緒動盪之際,折凰竟未發現。

本就情緒波動難定,此時見薛孤城插手自己的事,殺心更甚!

“我沒去找你算賬,你倒插手起我的事來了!”折凰眉毛一挑,徑直迎上秋水劍。

“一劍破軍!”薛孤城足尖一點,欺身而去,秋水劍劍尖內力微吐,劍身漾着水一樣耀眼冰涼的冷色,凌厲得教人不敢直視,當真像是千軍萬馬亦可破之。

折凰俏臉一橫,也不見其如何擡手,眨眼竟已在雙手間凝起一隻栩栩如生的火鳳凰,與薛孤城重重地碰撞在了一起。

薛孤城悶哼一聲,胸口衣衫盡被燒燬,而反觀折凰,只是堪堪後退兩步而已。

“就這點本事?”折凰冷笑一聲,周身瞬間被黑霧朦朧了去,陰冷的殺氣一寸一寸欺近薛孤城,“千鬼煉夜!”

這個時候哪怕後退一步都會讓自己此生修爲難以寸進吧!

薛孤城輕撫秋水劍身,眼神陡然堅定雪亮:“秋水長逝!”

薛孤城在半空飛過,宛如振翅的雄鷹,秋水劍在風中鳴動不已,似是呼應着主人。這一式,時隔二十年再使出,已是威力倍增——人劍守一,劍意之境!

兩人流星般交手在空中,劍氣同黑霧糾纏在一起,逋一接觸便激起烈烈風響。折凰的“千鬼煉夜”不僅威勢駭人,那股陰寒之氣更是詭異無比,直往薛孤城體內侵去,耳邊放佛真有無數惡鬼在哀嚎,薛孤城忙運功護住心脈,一擊即退。

一切兔起鶻落之間,而薛孤城卻險些被引得走火入魔!

黑霧漸漸散去,兩人身形慢慢顯露出來。薛孤城一身衣衫殘破不堪,狼狽至極,他用秋水劍撐着地死死盯着對面的女子——折凰依然那幅氣定神閒的模樣,然而右手處流下的殷紅卻告訴衆人,剛纔薛孤城那一劍有多麼的凌厲。

“她竟然被傷了!”一旁戴着面具的邪蠱教教主驚聲。

“這些孽畜!”折凰忙用術法封住傷口,剛纔交手的剎那,薛孤城的劍上竟暗暗有一股暗勁,那股暗勁藏得極深,最後爆發出來居然破開了她的重重術法,而在她受傷的一瞬間蠱蟲便瘋了似地撲向傷口,那種反噬即便只是一瞬,依舊讓折凰虛弱無比!

就在這時,邪蠱教教主動了,只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出乎預料地,竟是朝着折凰而去!

“瀟離,動手!”他大笑了起來,“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瀟離遲疑了一瞬,也同邪蠱教教主一併向折凰欺身而去,哪裡還有半分先前柔弱的樣子。

很多事情一旦多往前踏出一步,便再也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然而,就在這一刻,蘇歡臉上閃過恍然的神色,眼神雪亮——那些一直困住蘇歡,一直將事情真相掩蓋了的迷霧彷彿一瞬間散得乾淨,蘇歡心裡一片清明!

“修冥,你好大的膽子!”折凰見修冥馭風而來,這個從來寡言慎行的人竟也同着瀟離一起背叛自己,一時怒極。

“你雖強行鎮壓了萬蠱反噬,然而那反噬雖只有一瞬間,卻也讓你虛弱無比吧!”修冥看着折凰,譏諷地道:“此時你要 花費大部分的術法去鎮壓萬千蠱蟲,可還有餘力對抗我們兩人?”

“哼,那就來試試!”折凰面若冰霜,絲毫不肯退讓半步。

“縛魂獄!”

“縛魂獄!”

瀟離與修冥同時大喝,兩人手中有千萬絲線相連,幻化出眼花繚亂的形圖案,如同天羅地網一般朝折凰撲去。

“竟然是縛魂獄!”折凰震驚地看着瀟離,眼裡閃爍着不可置信的神采,又像是憤怒,到最後卻是被憐憫佔滿,她忽然大笑了起來,“好一個縛魂獄!好一個縛魂獄!”

聽到那樣的笑聲,瀟離臉色瞬間蒼白了下去,她最怕被人知道的事情終於還是被無情揭開,手印凝結,那張光網落得更快了。

“驚凰!”折凰身前那隻凝成的鳳凰較之前與薛孤城交手時更大更凝實,彷彿真如真凰臨世,神聖不可侵犯。

薛孤城低頭喃喃:“果然她亦未使出全力嗎?”

蘇歡凝重地盯着半空中奮力掙扎的鳳凰,怎奈那張網竟似有深不可測的張力,任鳳凰怎麼掙扎也不曾鬆動半分,反倒愈發光亮耀眼了起來。

“孤城,你還可以出手嗎?”蘇歡對着薛孤城沉聲:“我看折凰堅持不了多久了,待她落敗之時救她回來,事情有變,回去從長計議。”

“受了點內傷,勉強還能再出手。”薛孤城點頭,頓了頓,“折凰敗了不是恰好解了我們當下的危機嗎?你確定要帶她回臨安城?”

“看如今的形勢,我若不帶她回臨安城,這世間就真的再無她的立足之地了。”蘇歡拍了拍薛孤城肩膀,語氣卻是愧疚的,“只是苦了你,又一次將你置入險境了啊......”

薛孤城拂開蘇歡的手,佯裝生氣:“快收起那副喪氣模樣,人我給你帶回來就是了。”

這些年來刀光劍影都被眼前冷峻的男人擋了去,蘇歡瞥見薛孤城耳後竟也有白髮生起,不禁心中蒼涼——當真是彈指一揮間啊,不過幾度月圓而已,竟像是換了個人間,而自己亦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少年了。

良久,鳳凰光芒越來越黯淡,終是哀嚎一聲消散了去,一時間化作漫天鮮紅的光點,而那張光怪陸離的網一閃沒入折凰體內,疼得她臉色慘白!

待光點消散開來,折凰竟已消失在了原地,修冥朝遠遠遁去的身影看去,薛孤城足尖輕點,帶着一人飛快離去,那般身法全然不像是一個剛受內傷的人。

“秋水一劍俱亡魂。”修冥目光一凝,奪過教衆手中的弓箭對着薛孤城緩緩拉緊:“我倒真是小看你了!”

折凰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只覺身邊景色飛速後退,背後有着凌厲的殺氣凝集,折凰驚聲:“七星破塵箭!”

薛孤城一把將背上的折凰放入懷中,用盡內力護住她周身命脈,只是這樣一來,他自己就是毫無防備的活靶子了,他見折凰掙扎着,低聲對她說:“我不能讓你有事,他不願意看到你有事的。”

他?他不是一直都在騙我嗎?他不是一直想得到邪蠱教嗎?他不是要把真心許給瀟離嗎?那麼,現在又爲什麼救我呢!

“軒主你......”聽得那樣的驚呼,折凰不禁朝薛孤城身後看去,只見蘇歡牢牢守在他們身後,而那支箭已近在眼前,那一瞬間,有着聲音從心底吶喊出來,“躲開!快躲開!”

薛孤城身形一頓,剛欲轉身卻被蘇歡的聲音逼得止住:“快走,我是不會將性命交在這的!”彷彿還是怕孤城放不下自己,他忙又出聲:“相信我!這一次,相信我!”

那樣篤定的語氣,想想這些年來蘇歡所做所爲,薛孤城咬牙,終是朝城門疾去。而此時,在箭即將射穿蘇歡身體的那一刻,一抹身影如鬼魅般出現,硬生生止住了箭的去勢!

蘇歡沒有回頭,他知道那是誰,就像他知道她不會這樣看着他死去一樣。這麼多年的空白隔在兩人之間,他已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如今,她的術法恐怕亦造詣不淺了吧......

看着蘇歡遠去,瀟離目光復雜,積蓄了二十多年的恨,在他面前全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力量。他果然猜到了一切,偏偏自己還被利用得心甘情願。

轉身,瀟離將箭折斷,對着修冥厲聲:“我說過,挽月軒可破,蘇歡,只能死於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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