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的夢
連笙想起那天早上的父親,一臉倦色,對她發了大火,因爲她不聽話連門都沒有關緊,讓他擔憂了整晚。
他一整天都沒有看她一眼,話也極少。做飯時,她像往常一樣幫忙洗菜,餘光瞥到他一眨不眨地看她,她只是回以微笑便被他板着臉趕出來。
洗碗時兩人並排立着,她手臂擡起時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他立時就黑下臉來,冷冷叫她出去。
吃飯時更難熬,她討好地夾菜過去,他瞪着幾根菜,筷子僵了半天不動,臉似乎都氣紅了,然後揹着她慢慢吃掉。
總之那一天父親生氣時各種古怪的舉動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自此以後再也不敢不聽父親的話。
這次可怎麼辦?連笙默默爲自己祈禱,希望父親不要生氣。
“長官!”身旁瘦高個的士兵叫了聲,立正敬禮。連笙的思緒被突然打斷,視線順着聲音看去,高大的男人劍眉星目,帶了一小隊人往這邊走來。
他親自來尋她了?連笙一時心緒複雜,既覺得溫暖又擔憂起來,怕是這次又惹他生氣了。
連笙見他走近,覷了眼男人冷沉的神色,分明籠罩着令人心驚膽戰的低氣壓,光是靠近都會覺得壓抑。
心裡暗暗叫一聲糟糕,連笙把懷裡的藍弦輕輕放回地上,脊背挺直,行了禮,“長官!”
男人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面上雖冷厲,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
身軀頎長,比例勻稱,雖略顯瘦弱卻別有一種凜凜然的氣質。站在那裡雖一身污血仍不掩清冷氣質,像一株冷豔的花。
這是他的連笙啊,他一點點看着長大的孩子。
他雖對她心懷不/倫的慾念,到底是真心疼愛,也不指望她能對自己的感情有所迴應,只盼着她平平安安地在這亂世活下去,長長久久地讓他看着也就足夠。
可是她不顧自己的反對選擇了殺戮者這條危險的道路,這是她個人的意志,他雖心焦卻無能爲力,只能在最近的距離默默守護。
即使如此,常常有恐懼到夜不能寐的時候。
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寶物,要怎麼樣才能完完全全地保護好呢?
終究無聲嘆息,瞥一眼地上的人,淡淡道,“沒有上級指令便自行出戰,在斯坦圖學到的東西都被自己吃了麼?”
連笙微微愕然,父親很少用這樣生疏苛責的語氣對她說話,想來是氣極了。
眼裡閃過幾分窘迫和歉意,連笙低頭恭敬道,“報告長官,我知道這麼做有違軍規,願意接受處罰。”
淵馳背在身後的手悄然攥緊,垂了眼眸冷聲道,“處罰的事回去再說……”
他視線擡高,鎖着眉頭看眼前的人,到處是污血覆蓋着,不確定地問,“負了傷麼?”
“沒有,不過藍弦需要治療,他很虛弱。長官,我們可以立刻回基地麼?”
她俯下身將地上的人抱起,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心跟着慌亂起來,神色焦急。
淵馳挑眉,視線掃過昏迷的藍髮少年,眼底掠過淡淡陰影,“根本不必,有隨軍的聖者,現在就可以治療。”
他手一揮,身後隊伍裡便轉出一人來。
那人披着斗篷,走動時周身騰起淺淡霧氣,兜帽掀開時雪白的髮絲瀑布般傾瀉而下。
連笙一怔,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他怎麼可以出來?這種危險的地方,他原本一步都不該踏入。
她望着面前清雅如雪的人,冷聲道,“誰讓你出基地的?”
連笙在氣惱。他的身體早已不是七年前那般強壯,受過重創的身體一年比一年衰弱。
被魔物侵襲過的城市內充斥着稀薄的毒氣,對進化過的新人類不會造成傷害,但是一般的人類和純種的異界住民卻會因爲長期呼吸這種毒氣而衰竭,因此住房內都配備着淨化器。
離殤面上也淡淡的,並沒有因爲連笙不善的語氣而惱怒,只是攥緊了斗篷下的手,顫抖着,覺得心也在跟着顫。
他當然知曉她的擔心。那她呢,怎麼不能理解自己因爲她擅自行動慌得手足無措,不管不顧地就跟了救援部隊出來?
她氣惱,他何嘗不是。三番五次因爲旁人將自己弄傷,他卻只能冷着臉對她,擔憂盡數化作苦澀藏在心底。
看到她安然無恙他心下稍稍鬆了些,刻意忽視了她冰冷的語氣和眼底閃爍的怒火,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清冽的,“把他放下來吧,我會爲他治療。”
連笙見他一臉漠然,顯然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胸腔裡簇簇燃了把火,卻不能發作,垂了視線,將懷裡的人輕輕放到地上。
聖者是擁有特殊治癒能力的新人類,對於魔物造成的傷害,除了新近發明的醫療器械,在危急時更多的需要依靠聖者自身的自愈力。
通過將身體中的特殊神力凝固到指尖,聖者只需憑藉觸摸就能讓傷口癒合,清除毒素,修補內臟的損傷。
神聖的能力。因此名爲“聖者”。
離殤作爲大聖者,擁有比一般聖者強大數倍的治癒力,他只伸展開素白的手,掌心向下,幽蘭的光芒便自動鋪展成綿密的絲緞,徐徐包裹住少年的周身。
那光芒如同流動的水波,溫柔而神秘,片刻後自行散去,露出少年恢復了血色的臉,露在脖頸和手臂上的傷口也全數癒合。
連笙神色鬆了鬆,纔要俯身將藍弦抱起,自己的手腕卻突然感覺到了一陣冰涼,鼻尖聞到淡雅的香味,那是雪花的味道。
側過臉來,那人執了她的手腕,指尖細細撫過手背上細小的傷口。
只是被襲來的觸手不小心劃到而已,再小不過的傷口,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
心裡那簇火悄無聲息地滅了。連笙嘴角扯起一抹苦笑來,她果真拿他沒辦法。
他只要對她露出一絲溫柔來,她便硬不起心腸了。
連笙看着那雙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恍惚地想,是不是下一刻他就要消失了?
這個念頭纔在腦海裡出現,她便心頭荒蕪一片,驟然傾覆了世界般惶恐地翻轉手背,將他的手緊緊捏到手心裡。
離殤一怔,溫度從指尖源源不斷涌進來。耳線攀爬上一抹紅暈,他掃了眼身側,果然看到許多曖昧的眼神。
視線掃過淵馳老師時心臟咯噔一聲,竟沒來由地驚懼。男人的眼幽深得可怕,像月光下閃爍的冰冷刀鋒。
縱然想和她這樣長長久久地掌心貼合,此時卻不合適。他輕咳了一聲,手心動了動。
連笙驚醒過來,緩慢地鬆開手,手指勾着手指,徐徐滑開,那般不捨纏綿的姿勢,讓他看得心跳如雷。
她對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像呵護落在掌心裡的雪花。
連笙輕聲嘆息,後悔自己一時衝動又越界了。
她既然曾被推離,知曉他並不願意她靠近,便也努力維持着相安無事的距離,遠遠看着心裡也知足。
只要他好好地在那裡,讓她一回頭就可以找到。她可以不去奢望,不去掠奪,壓抑着渴望,安靜地享受他長輩般的關懷。
回到基地時已經是清晨,藍弦因爲神力耗費了太多需要睡上足足兩天。連笙在護理室坐了一會兒,再三確定他一切指數正常,這才起身又去診療室注射了一支蒂莫菲才緩過勁來。
正起身準備離開,那邊收拾器具的離殤突然咳嗽起來,竟是越咳越厲害,肩膀一顫一顫的,讓連笙看得心驚膽戰。
慌忙起身扶他,眼神焦灼,手掌握着他纖細手臂,不自覺地用了大力,帶着點兒痛且恨的意味。
“以後不許你離開基地!只是這半天就咳成這樣,你自己不難受也要想想我是什麼心情!”
離殤又咳了一會兒才止住,臉色發白,嘴脣顫着,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絲的苦澀,“你也知道難受?沒有聖者的允許,受傷的士兵更不應該擅自離開基地。那麼危險的任務,如果你失蹤了,我……”
他立時僵住,眼神閃爍着,暗暗惱怒自己一時意難平,險些就說出了心底話。
連笙見他欲言又止,隱隱也猜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不免驚訝,他這番語氣……她可以擅自理解成他也在乎自己麼?
是哪種在乎?她細細打量他,不似往常那般刻意隱藏着灼熱,眉眼深深,讓眼前清雅如仙的人不自在地轉開臉,白髮散下來遮了顫動的眉睫。
他後悔自己爲何回來後就摘掉了面具。沒了遮擋的物體,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堂而皇之地流露在了臉上,生怕她瞧出端倪來。
被她長久地注視,他只覺得面龐一絲絲熱起來,下意識地就想逃離,奈何手臂被連笙攥着,餘光瞥見她眼睛裡一抹驚詫。
他臉紅了。那白如雪的肌膚上染了紅暈,像雪地裡傲然綻放的紅梅。
連笙心底浮現淡淡希冀,像個青澀的少女般止不住漸漸加快的心跳。
“離殤……”她覺得口乾舌燥,一手擡起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轉過臉來。
她灼熱的眼直直看到他眼底去,紫色瞳眸熠熠生輝,讓他猝不及防地心頭一撞,慌亂地避開眼睛。
“離殤,現在我鬆手。”她看着他,眼神炙熱,卻慢慢鬆了手。他被她握過的地方突然失去了溫度,涼涼的,心頭也跟着發冷。
卻見她微笑着張開雙臂,像個撒嬌的孩子,“我現在要抱你了,你可以選擇後退,只要你退一步,我就放棄。”
離殤一怔,他覺得渾身血液都往頭頂衝,要如何選擇?一如既往地疏離她,將她推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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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與淵馳老師的約定,眼眸裡凝聚起痛苦來。最後了,他還要再強迫自己遠離她麼?
他忍了這麼久,久到快要壓抑不住心裡的渴望,久到只能偶爾藉着診療的機會才能觸碰她。
明明那麼想要愛她,卻被命運緊緊束縛,不敢生出一分念想。
最後的三十天,請讓他能夠自私一回。
他垂下眼眸,沒有後退,因爲緊張睫毛在輕輕顫抖。
連笙欣喜若狂,本來想着一定要輕緩別驚動了他,卻是再也忍不住,徑直撲過去將他一把抱住。
離殤只覺得懷裡突然便暖和了起來,胸口那處滿滿的,像終於找回了缺失的一部分。
他低下頭,看到她烏黑的發和細緻白皙的側臉,她貼着他的脖頸,彎着嘴角,歡喜的模樣。
他卻只覺得眼睛酸澀,明明高興得不知要如何表達……卻忍不住要掉下淚來。
怕她看到便強行忍着,顫抖地擡起手環住她,像抱着一個珍藏了許久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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