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人影身體縮成一團,長久的時間,一動不動,彷彿真的已與黑暗化爲一體。就算是一直緊緊盯着目標的眼睛裡,也務求黯淡,不可精光外泄,讓人察覺自己的所在。
身爲暗探,永遠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觀望,然後把所見到的一切,鉅細靡遺的專遞出去。而自己,就算在陽光也,也永遠只是黑暗的一部分。
生命就在這無盡的監視與被監視中流走,早已經忘記上一次感概、上一次嘆息時什麼時候的事了。現在,唯一要做的,僅僅是監視傳達,如此而已。
黑暗中的人徐徐地,幾不可察覺地活動着手指,馬上,接替他的人就要來了,他可以離開,寫下自己監視所得的一切內容,傳出去之後就去做必要的休息,之後,重新再來接替這位同伴。
有隻手在肩頭輕輕一拍。他本能地點點頭,眼睛也不看一下,就要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樣,毫不停留地轉身悄然離去。
雙方不會交談一句話,不會有一個手式、一次簡單的眼神交流。
可就在他轉身的一瞬,忽然想起,這一次,爲什麼來接替的同伴點塵不驚地就拍到自己的肩膀,以自己多年受密探訓練的靈敏耳目,以前可是隻要夥伴靠近三步以內,就會發覺的啊!
心間一震的瞬間,他飛快擡頭望去,然後眼神沉溺在一雙清澈無比卻又 的明眸裡。
“你在這裡監視的期間,沒有看到任何特別的人,特別的事。”
低柔的聲音,平定安詳,一字字傳進心中。
那人多年的刻苦訓練所磨練出來的堅定意志,完全無法對抗這樣清明的眼,這樣淡定的聲音。他一字字複述着那個人的話,“我在這裡監視的期間,沒有看到任何特別的人,特別的事。”
“皇帝一直一個人在廚房裡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樹上去喝,期間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
他仍然毫無意識的重複道“皇帝一直一個人在廚房裡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樹上去喝,期間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
“好,現在你閉上眼睛,從一數到一百,然後睜眼,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你一直都在監視皇帝,沒有受到任何干擾。”
黑衣人順從地閉上眼,多年來,一直生活在不見天日的陰暗之中,永遠提高十二分警惕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安心祥和的表情。
夜風在他們身邊吹拂,吹動衣角髮絲,吹動旁邊大樹上的樹葉發出細微的聲音,一直鳥兒從一片樹葉的陰暗中飛起,展翅不知要飛向哪一處棲身之所。
可是在它翅膀剛剛展開時,那隻剛纔還在地上拍別人肩頭的手,忽然就到了半空中,到了鳥兒前進的路上。
鳥兒迅速改變方向,往左側飛去,速度飛快,快得幾乎撞到忽然間出現前方的手上。
鳥兒發出一聲鳴叫,再次改變方向,而這回,就真的直接撞到了一隻修長的手掌。
衛靖臨足尖微點樹梢,身形飄搖而起,恰似月下飛仙,轉眼已乘風而去,雙手之間,還悠閒地撫摸着一隻小小鳥兒,意態安然。
拍掌的聲音響在身後。
衛靖臨神色不動,身形不變,飄風掠起,似慢實快,轉眼已過了不知多少屋宇,多少房舍。
可那清晰的拍掌聲,卻還是不緊不慢,不遠不近,一直跟在他身後。
“很有趣,這麼可愛的鳥兒,居然可以通過飛行的軌跡傳遞種種不同的消息,比起派人監視,用這種小鳥,更方便許多。不過可惜,世間既有馴鳥之人,便也有擒鳥之手,你說是嗎?”
衛靖臨沒有回頭,沒有停住飛馳的身法,甚至連撫摸鳥兒的動作,都沒有絲毫停息。
“你的‘魅心瞳’功力越來越深了,這好像是我死三次見你施展。第一次你用來逼問殺手,沒問出真相。第二次,你現身救了古奕霖,給她指了去處之後,就出手將黑暗中跟蹤她的幾夥人全部截下,並且用魅心瞳修改他們的記憶。而這一次,是第三次。用魅心瞳讓所有監視皇帝的人,再次忘記,你這個剛剛現身在皇帝身旁的人。
魅心瞳雖然有動搖人心的力量,但你今晚連續對五個不同的組織派來的監視着施展,對你自己的心神也會有一定傷害。
畢竟魅心瞳是迷惑人心而修煉的邪教迷魂術,你以後最好不要做這種容易傷及自身,影響修爲的事。我不希望因爲你濫用力量,而使你將來修爲頓失。“
衛靖臨終於止步,回首望夜風飛揚的一襲黃衣,微微一笑:“姐姐,你終於願意同我說話了。”
“哼,這麼般做,難道不是想讓我同你說話。”驚鴻瞥了衛靖臨一眼,微有些無奈地道。
衛靖臨沉靜墨黑的眸子中華光一閃。
“你妄動情弦,更是爲了區區一個男人。如若你的武功就此停步不前,難有寸進,你的性命要如何保護。爲報此仇,我總要將那害你至此之人,千刀萬剮,方解此恨。”
便是要將一國之主碎屍萬段,由她說來,卻是現世從容,就如彈指一揮間。
衛靖臨不怒反喜,淡淡一笑,反微微點頭:“姐姐,你說得不錯,我確實動心了。原來風鈴國的皇帝,並不是我以爲的無能無知不敢擔當的小兒,而是如今那個胸懷寬廣、情意深摯,重視每一個人性命的雲鳳弦公子。他心心所念正是我一生之盼,不由我不動心。我不止爲雲鳳弦所動,更爲風紫輝風姿神采所動,但最叫我心動的,卻是姐姐的真懷關懷。”
驚鴻目光深深注視他月下清麗的容顏、安然淡雅的神色,倏得長聲大笑起來:“好,好一個不爲世俗所框的男子,倒不枉我引你爲傲的弟弟。”
“姐姐~”衛靖臨高呼一聲,喜笑顏開。“多謝姐姐。”
“你一生坎坷,我何嘗干涉過你?不過看得興起時,偶然說幾句話罷了。”驚鴻略微地搖了搖頭,對於衛靖臨,她先是極惱,更設計讓突烈國懷疑他對國家的心思,可最後……她還是暗中護送衛靖臨倒突烈國。明明知道以他的心思不會出現什麼事情,卻還是放心不下。現在又跟着他來到風靈國山海湖城,只當他是有什麼要辦之事,原來是來尋找他動情之人。
“我此次來只是來看看雲鳳弦有何打算,卻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姐姐~如果當初我只是心動,那麼現在的我卻是真的喜歡上這個人,無關性別。我也知道……”衛靖臨悲涼的目光望向雲鳳弦所在的方向,幽幽地道:“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我喝他之間都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的心卻由不得我來控制。怪只怪上天台會捉弄我了。”
“他就好到這樣?我看不過是個譁衆取寵之人。”驚鴻搖了搖頭,循着他的目光望了過去,“罷了,反正你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個陌生人,喜不喜歡,與我何干。”
“姐姐……我有件事想求你。”衛靖臨咬了咬嘴脣,擡眸望向驚鴻,哀求道。
“我答應你,不去尋那皇帝的晦氣,不過你要利用我來替你保護她的話,只怕要失望了。”驚鴻眼神一凝,神色微動,眸中有無匹的寶劍鋒芒閃動,一瞬間,她整個人彷彿是一把出鞘的寶劍。
衛靖臨恍惚間只覺有一把罕世寶劍,隨時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劈而來。他拼盡全力,才勉強守住心神,沒有在如此神劍威芒下後退半步,卻也暗中汗溼衣衫。
驚鴻神色肅然只是短短一瞬,然後又淡淡一笑,微微搖頭:“看來這個雲鳳弦真把你迷得神魂顛倒,竟然敢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既然如此,姐姐且請自便,我也要去尋找古奕霖了。”衛靖臨知他這個要求太過分,卻還是不顧一切的開口,事到如今,他只希望驚鴻能看到他們往日的情份上,不要太過生氣。
“你儘管自去,如今我的目標不是雲鳳弦,你可以放心。我已經等不及了,我要回頭,尋那風紫輝一戰。”
“姐姐,此刻他們身邊主食繁擾,只怕未必能專心一戰。“
“習武者,到了他那樣的境界,只要面對真正的敵人,立刻就可以稟去一切雜念,天地萬物都在身外,完全不足影響到他。他昨日施展一套劍法,已讓我心癢難耐,本打算夜晚就去尋他一戰,沒想到莫名其妙又生變亂,讓他整夜守在別人身旁,再過幾天,我若仍找不到單獨挑戰的機會,我也顧不得那麼多,我便殺了他保護的皇帝。”她這一番話說來清淡隨意,但無人可以懷疑她的決心。一國帝王的生死,於她,也不過只是枝頭一片樹葉飄落般清淡之事。
武功到了她這種地步,早已無善無惡,天下之事,無不可爲者,天下之人,她能夠看在眼中的,唯有真正可以一戰之人。
衛靖臨神色具是一震:“姐姐……”
驚鴻根本不聽他的勸阻,已然淡淡一笑,拂袖而去,身形不見絲毫動作,人影已遠在數丈之外,轉眼越來越遠,唯有淡然的笑聲,遙遙傳來。
“衛靖臨,你終究還是心動了。我意既決,又豈是你可以改變的。你若爲一個普通皇帝的生死亂了心神,又還有什資格,做我的弟弟。”
衛靖臨神色微動,默然不語,只遠遠看驚鴻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良久,方纔擡頭看向明月。
衛靖臨,你的心,動了嗎?他徐徐閉上眼,紛亂的心神立時平靜下來。
何去何從?
去城外找古奕霖,還是回頭提醒雲鳳弦?
如若回頭,便是對雲鳳弦失言,便是真正敗給了自己這一瞬的心動,便是心靈真正開始動搖,他以後的武心只怕真的再難有安然瞭然。
罷了罷了,早在他對雲鳳絃動心之時,他便不再是他。更何況,驚鴻雖善惡難分,敵友莫辯,卻絕非小人,於風紫輝只會堂堂正正一戰,哪會隨意波及到雲鳳弦。若關心則亂,出手干預,只怕反增變數。
他輕輕一嘆,再次乘風而起,方向,是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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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靖臨離開之後,雲鳳弦心情舒暢許多,想到古奕霖已有確切消息,又有最好的高手保護,安全沒有任何問題,她打不向小樓方向走去。
才走到樓下,一個身影直接從樓上窗中翻落下來,站在她身旁。
雲鳳弦笑着看向他:“風紫輝,我找到古奕霖了。”
風紫輝臉上仍然沒有明顯的表情,但眼睛深處,竟也微微一亮。
“你知道嗎,原來我上回救得那個少年小臨,一直暗中保護我們,奕霖離開的時候,他正好看到了,並且連奕霖的住處都是他安排的。”
“我們身邊一直有人在,暗中負有保護和監視之責的有三四批,而到了山海湖城後,又多了好幾批,有的人遠遠跟隨,有的人化裝在我們身邊出沒,有的人使用飛鳥來探消息,這些你以前也知道,只不過,我也可以察覺出來。
唯有你說的這個少年小臨,武功太高,離得又遠,我如今內力盡失,靈覺遠不如過去,所有不能做出清晰的感應。“
雲鳳弦興奮地說:“幸好有他在,原來奕霖一直有他的照顧,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爲何不現在去見他?”風紫輝與她相處的時間最多,最是瞭解他對古奕霖的深情。儘管他不想承認這一點,可是多天來的事實,讓他不得不接受。
按照雲鳳弦的感覺來說,只要知道她知道古奕霖的所在,刀山火海在前面,砍斷了她的手腳也是要爬去相見的。
“我現在不能走。”雲鳳弦臉上興奮地笑意一斂,變做無奈的嘆息,眼望小樓,眼神裡漸漸浮起悲涼之意:“衛珍姐姐去世後,大哥不吃不喝,怎麼勸都勸不動,帝姑娘在他身旁,都快哭斷腸了,他也沒有任何表示,而且……”她長嘆一聲,又道:“我一直覺得,有一個大的陰謀就快要圖窮匕見了,有什麼人在我們四周撒網,知道現在,纔開始出現連串的死亡,該是收網的時候了,我不能讓奕霖回到這暴風的中心來,他在別處,我反而安心許多。”
“剛剛你也一經發現衛靖臨了吧!”雲鳳弦道:“這裡德人幾乎都聚在前廳那邊操持喪事,大哥完全沒心思管身處之事,帝思思眼睛裡只看得見大哥,也只有你,還會有空閒多注意我那邊的情況了。”
“那些暗中監視你的人應該也一樣發現了,只不過,我想那個衛靖臨自己會去處理得。”
雲鳳弦點點頭,望望小樓,眼中又多了一層憂色,舉步正要進入小樓,忽聽得前廳方向,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雲鳳弦一揚眉,回身望去,不多時,就見一個迅快的人影,飛奔如電,一直衝着她的方向跑來,一邊跑,一邊叫:“又出事了,望月居又死人了。”
正式被雲鳳弦留在望月居的風雪彥。
並不是太意外的消息,雲鳳弦很早就判斷出,必然會有連環殺人出現,並且也提醒過所有人,只是她也同樣明白,事先的防備,總不能真正阻止死亡的降臨,更何況,秀心閣裡的那幫人,並不真的肯聽他的意見。
儘管如此,真正聽到死亡的消息,雲鳳弦心中仍是一陣黯然,兩天之內,已經死了第三個人了。
“是誰?也是秀心閣的人嗎?”
“是。”風雪彥在雲鳳弦面前站定:“是暮春,被刺死在自己的房間,半夜裡發現命案,把大家都吵起來了。現在,官府的人守在那裡,讓我來通知你。”
雲鳳弦點點頭,卻沒有動作。她心裡隱隱有個感覺,一切絕不會到此爲止,或許還有更多的死亡將會發生那聚集了太多人,有着太多變數的望月居里,但此時此刻,她又怎麼能放心離開。
他皺眉,回首,凝望小樓。
自放進帝思思之後就一直關閉的小樓大門,竟然無聲地打開了,露出門內雲鳳源再無一絲血色的臉。
“大……”雲鳳弦幾乎脫口交出此真正的關係,總算眼角掃到站在雲鳳源身旁的帝思思,忙改口:“蕭公子。”
“你去吧!”雲鳳源的聲音死氣沉沉。
“可是……”
“我不會死的,做你自己的事去。”雲鳳源眼神從了無生氣,忽轉凌厲鋒芒:“我要留着姓名,爲衛珍報仇。”
雲鳳弦心中徒然一酸,竟說不出話來。
“鳳大哥。”帝思思顫抖着呼喚,眼淚仍然不止地落下來。
雲鳳源望向她:“我餓了。”
帝思思一怔,呆呆望着他。
雲鳳源淡淡重複:“我餓了。”
帝思思這才醒悟過來,一邊拼命擦着自己的眼淚,一邊用力點頭:“是,我這就去給你拿吃的,廚房要沒有,我爲你做。”一邊叫,一邊衝着廚房衝過去。這位嬌貴的大小姐,此刻幾乎是以一種異常感激的心情,來做僕婦的工作的。
雲鳳源慢慢望向雲鳳弦,仍然用平淡到極點的聲音說:“看着我的人很多,我死不了,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有遺憾。”
雲鳳弦深深凝望他,良久,才點了點頭。
雲鳳弦趕到望月居時,正好是子夜時分。本來千家萬戶進入熟睡夢鄉的時光,可是整個望月居,燈明火亮,喧譁不絕,議論不盡。
望月居前前後後都駐了許多官兵,維持秩序,可縱然如此,被驚醒的前院幾百名江湖豪客,還是不斷大叫大嚷,把一切弄得更加混亂。
“他媽的,到底出了什麼事?”
“半夜裡,又吼又叫毛子亂嚷,哪個傢伙讓人摘了腦袋瓜子不成?”
“莫名其妙,叫我們來爭什麼化血堂傳人,又找這麼多官兵來幹什麼,還不許亂走,不許出莊,不許進後院,真把我們當犯人了。”
“那可說不定,化血堂有錢有勢,和官府狼狽爲奸,說不定就想要布個局,害死天下英雄。”
“娘個皮,老子醫生縱橫天下,還沒讓人當犯人管治過,真惹急了,管你什麼大官,一刀砍了了事。”
“我說大家一起衝出去算了,真以爲我們天下英雄是可欺之輩嗎?惱起來,老子見一個,殺一個。”
你說我叫,鬧得天昏地暗,四周官兵,無不暗暗緊張。幸好宣相權還算聰明,情急間讓李將軍調來了兩千人馬,四周一圍,加大壓迫力度,再加上,化血堂的弟子也一直努力維持秩序,總算暫時沒有鬧出大亂子來。
雲鳳弦已接近望月居,就被上百個官兵保護起來,在他四周團團圍護着進入望月居,以免被這些火氣上涌的江湖人所傷。
縱然如此,一路聽這些人吼叫發難,眼看着四周劍拔弩張,雲鳳弦心中也是暗暗震驚,知道在這個情況下,只要有一兩個有心人,搶先動手,造成導火線,則一場官兵與江湖的血戰,勢不可免。
這種大規模江湖人與官兵對抗的事情一旦發生必會震驚天下,雲昱風勢必調動軍力,對武林中人進行殘忍的撲殺,到那時,整個風靈國的江湖之士,再無寧日。
想來這些一向用拳頭比用腦子多,動輒打打出場的江湖人物,也是顧忌着官兵代表國家的身份,才一直隱忍到現在還沒有出手。
但是,如果一直有人煽動,火氣聲道頂點時,理智只怕就起不了什麼作用了。
雲鳳弦的心越來越沉,腳步卻越來越快,終於走進了秀心閣。
秀心閣裡,每一個房間都燈火通明,但所有人幾乎都集中在一個房間裡。塵右燈帶着塵洛與何若已經在白天就回和道盟去了,新的命案發生時,他們都已不再。但秀心閣的住客,加上幾個化血堂弟子和官府捕頭,也還是人數衆多。要不是秀心閣的房間確實很大,哪裡塞得下這麼多人。
雲鳳弦一進房間就皺眉頭,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真不知道往哪裡去找犯罪線索。
在大家眼裡,雲鳳弦這個人來歷神秘,有足夠官方勢力,前一天又曾對火磷的死說過一大堆似乎很有道理的話,很自然每一個人都對她另眼相看。
雲鳳弦一進來,大家就很自然地往兩旁讓開,讓她尅一眼看見死者。
死亡仍然是發上在牀上。
不同的是,火磷是坐在牀邊死的,暮春卻是躺在牀上死的。
很明顯暮春是在睡夢中被殺,他穿着睡覺時的小衣,面容安詳,也許根本還沒有意識到死亡,就已經被殺了。很簡單的一箭穿心,就連心口流出的血,都少得僅僅只染紅心頭那一點點衣衫。
雲鳳弦俯身看了看死者,然後第一時間,在人羣中尋找成雪。
很自然地,又有人往旁邊讓開,方便雲鳳弦一眼望見,呆呆坐在牆角,眼神沉滯的成雪。
“暮夫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成雪一聲不發地坐在一邊,既不動彈,也不回答。
雲鳳弦嘆了口氣,想起了市區衛珍後的雲鳳源,心中就是一軟,也不再問她,擡頭看向其他人。
不等她發問,風雪彥就先說話了:“我們晚上睡覺的時候,被暮夫人的叫聲驚醒,一齊趕到這裡,就看到暮春公子被刺死在牀上,暮夫人坐在他身邊尖叫,見我們衝進來,幾乎瘋狂得拿刀砍我們,還是大家合力,才把她制服,勸說了好一陣子,她才安靜下來,可是,不管問什麼,她都不答話。”
空洃也立時道:“聽到動靜之後,我們也到了,立刻下令,前後院嚴格封鎖,不得擅自進出,剛纔查過房間裡的一切,沒有發現腳印,沒有明顯的打鬥,門窗在出事前全市反鎖的,大家都是聽到了叫聲之後,破門而入。”
這時,匆忙趕來的宣相權也已聽過手下捕快的第一輪彙報了。可憐他一地父母官,先是辛苦這代大隊人馬跑到望月居來壓陣,後又是趕緊跑去雲鳳源家裡,安慰愛侶被害的前任王爺,諸般禮數做完,回去休息了還不到一個時辰,聽說望月居中又出命案,那個微服私訪的王爺再次扎進是非窩裡去,嚇得他也辛苦得從熱被窩裡跳出來,一路趕來待候。
一見雲鳳弦詢問經過,他也急急忙忙過來道:“剛纔我也問過了,晚上,前後院之間五十名官兵巡防把守,前院的人應該不會進來,秀心閣裡,各個房間都是上了鎖休息的,因爲火磷掌門的死,大家都比較警惕,再加上,秀心閣各處也同樣有五十名官兵,在各個房間外面,還有屋頂上嚴守,沒有看到任何人在事發前離開房間,也沒有發現任何其他人潛進秀心閣,所以……”
雲鳳弦嘆息着點點頭,如果不是因爲這個房間裡還有一個成雪的話,那這就是密室謀殺案了。
同樣,把這些人死後的話一串聯,就證明,這個房間,根本沒有外人可以進入,上百個官兵,奉了宣相權的命令,認真守護,各房也都住着一流的高手。基本上不太可能有什麼人可以不驚動任何人,潛進房間裡,把牀上的暮春一劍殺死,卻讓睡在他身邊的成雪安然無恙。
那唯一的兇手,就只有可能是成雪本人了。
所以都冷眼望着成雪,沒有發出指責,但眼神中凌厲的指責已勝過千言萬語。
“就是這個女人殺了她的相公。”
“殺夫的女人,自古以來,就不少。”
“殺了人還能裝成這副樣子,倒也難得。”
無聲的責難中,成雪只是呆呆坐在一角,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即看不見死去的丈夫,也感覺不到四周的敵意。
雲鳳弦心中惻然,走到成雪面前,蹲下來,直視她迷茫的眼神,把聲音放柔:“暮夫人,現在已經沒事了,大家都在這裡,兇手不能再謀害任何人,也不會再有人傷害你。請你告訴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好不好?”
成雪直至此時,纔開始微微的顫抖,一直茫然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儘管那是悲愴欲絕,也驚恐欲絕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和暮春聊着天睡着了,然後,我覺得很冷,醒過來,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他死在我身旁,我……”她聲音顫抖破碎,臉上表情悲痛欲絕。
雲鳳弦明瞭,她是受刺激太深,驚見丈夫死在身旁,失去理智的大叫,引來所有人,而她自己卻因爲驚恐悲痛而發瘋般的拔刀對着看到的每一個人動手。
“裝得真像,出了她,什麼人可以在一個一流高手身邊,無聲無息地殺死另一個一流高手,卻不驚動睡着的人。”
“可惜,我們也不是白癡。誰看不出殺人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火磷門的磷日和磷星在冷冷說話。
在望月居里莫名其妙失去了師父,師弟又被發現是奸細,心裡彷徨的他們,也許比任何人都渴望發泄,更需要其他人來分擔他們的痛苦,如果有人的境遇比他們還糟糕,或許他們的心靈也就平衡了。
這就是人類真正的本性吧!
雲鳳弦心中嘆息,站起來,回頭望向衆人。
磷日和磷星冷冷地望着她,風雪彥也是眼神閃亮地看着她。空洃領着三名化血堂的手下,似有意若無意地佔據着大門,和窗戶的幾處位置。
宣相權頭上的冷汗還沒有擦淨,領着四名官差也同樣直眼看着她,隨時等她示下。
空洞洞悠悠坐在桌旁,身邊的丫鬟正恭敬地給他端茶捶背。這個人,似乎無時無刻不在享受着別人的服待。
從住進秀心閣就一直沒有離開望月居,就連雲鳳源死了妻子,也不去做絲毫表示的雲鳳晴,雙手抱臂,靠牆站住,眼神閃着譏諷,無聲地大量一切。
只有風紫輝,神色淡淡,站在衆人之間,神色冷淡好像天下無一人一事一物可以牽動他的心思。
一切人的表現似乎都很正常,可是雲鳳弦心中卻忽然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偏偏一時想不起,到底哪裡不對勁。
雲鳳弦略一沉吟,方道:“風紫輝,可以看得出暮春公子是死於什麼武器之下嗎?”
風紫輝點點頭,走近牀畔。大家很自然地盯着他。
暮春明顯沒有和任何人爭鬥就一箭穿心,出手快絕,傷口簡單,越是如此,越難以看出兇手到底是什麼人,用的是哪一種武功。
至少在場衆人,沒有一個可以做得到。不過,昨天風紫輝施展的那套劍法明顯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此時,竟是沒有任何人懷疑,他可以能人所不能。
風紫輝只是簡單地低頭看了一看,然後淡淡說:“幽若劍法,第七式,一去不回。”
出了雲鳳弦外,所有人立時色變。
幽若劍法,是幽貢曲自創的劍法,據說威力無論,是他的絕技中最強的一種,也是幽貢曲絕技中最少施展的,自他出道以來,見他用過這套劍法的人,不超過十人,也難怪在場沒有一個人可以從傷口看出招術來。
以幽貢曲的武功,施展這套劍法,要在秀心閣中殺死暮春,倒也不是太辛苦的事。儘管要同時瞞過成雪,未必會容易。
但風紫輝這一點出劍法,已對所有人造成了震動。
一直坐着的空洞洞猛站了起來。
而守在門前的空洃立時道:“不可能,你修要胡言亂語。”
雖然是站在化血堂的立場,必須維護幽貢曲,可是風紫輝嘴裡說出來的話,無人可以隨便置疑,空洃一句話竟說得一點底氣也沒有。
雲鳳弦這個在場最沒有江湖經驗的人知道這時才慢半拍地記起,風紫輝曾提起過,幽若劍法是幽貢曲的絕技之一。這個時候,她也明白了,爲什麼她會感到不對勁——因爲幽貢曲根本不在這裡。
秀心閣裡死了人,死的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物,驚動了自己,連知府也親自連夜趕來。做爲望月居的主人,他居然知道現在還沒有出現,這問題就大了。
“幽先生在哪裡?”
空洃臉色有些白地道:“主人在閉關靜思。主人有規矩,只要在他閉關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天塌下來,也不許驚動他。”
空洞洞冷冷一笑:“也就是說,如果他閉關了,把門一關上,誰也不許進去見他,他就是悄悄流出來殺人,也沒有會知道。”
雲鳳弦挑挑眉:“我們去見他。”她大步向外走去,空洃卻挺身一攔,爲難道:“鳳翔公子,請不要爲難我,我不能讓你去打擾主人,否則就是失職。”
雲鳳弦早已不耐煩再這樣毫無目的的摸索下去、等待下去,更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死亡。她索性一咬牙,決定直接找幽貢曲去掀牌。
不管真正的兇手是誰,一切都源自幽貢曲莫名其妙要收個繼承人,他把事情弄得這麼大,找來這麼多人,怎麼看都另有陰謀在,或許直接單刀直入地問個真想出來,更快也更加有效。
只是她看空洃蒼白着臉攔在面前,身子微微顫抖,明顯面對房中衆人的怒氣,心中畏懼,卻絕不敢後退,冷冷地道:“空洃,我不是懷疑幽先生,如果真是他殺的人,那他殺人之後,應該立刻裝成無事一般,和我們大家一起出現在這裡,他沒有出現,反而太不正常,就算他在閉關,這裡死了人,鬧得亂哄哄,動靜大到連前院都驚動了,他爲什麼一點聲息也聽不到,我不相信,他會知道這裡鬧出這麼大的事,還安心地在房間裡休息。”
空洃聽完後,臉色更加白了,本來一隻手攔在雲鳳弦面前,一隻手背在後方,打算只要雲鳳弦想帶着大家硬闖去見幽貢曲就發動信號,召呼化血堂弟子動手,但聽雲鳳弦這一番言辭,心中竟是一凜:“你是說主人他……”
“我只是擔心幽先生會出什麼事,這裡已先後發生兩樁命案,殺的是兩大高手,焉知這背後的兇手,不會做出更過分的事?”雲鳳弦有意把事情說得非常嚴重,聽得空洃面色慘然。待得雲鳳弦再闖過來時,空洃已經身不由己讓了開來。
雲鳳弦大步走出去,風紫輝依舊無聲地跟在她身旁。其他人也大多跟着一起去,只有成雪仍然呆呆坐着沒有動。
這個時候,風雪彥看了風紫輝一眼,留了下來,其他跟着宣相權的捕快,空洃的幾個手下,空洞洞的隨從,都自然地留了一般人下來,看守現場,也看護着成雪。
幽貢曲住在望月居最深處的秀月樓。
從院子、大門,到裡頭的房門口,共有三層的防護,層層攔人、
不過,幾乎用不着雲鳳弦開口,空洃就上前,低聲說幾句,這些化血堂弟子,則臉上神色略顯蒼白地把話穿進去,知道最裡頭,守在秀月樓下的一個英俊青年做出手式,亦步亦趨。
走進秀月樓,進入幽貢曲的臥房,臥房空空,不見人影。
雲鳳弦神色沒有任何變化。既是閉關,怎麼僅僅在臥房內呢?
果然,空洃上前扳動牀邊一個龍形扶手,左側的牆裂開轉動,露出一個門戶出來。
雲鳳弦一點也不顧忌什麼機關,一彎腰就第一個衝了進去。然後全身一僵,腳下一軟,心中一沉,幾乎當場倒在地上。
整個密室到底有什麼樣的佈置,雲鳳弦根本沒有看清。她只看到滿天滿地,滿室滿眼的鮮血。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流這麼多的血。此時,她那暈血的毛病又涌上心頭。
幽貢曲那圓圓的身子似是忽然間瘦了下來,讓人懷疑他身體裡德血已經全部流盡了。他在血泊中擡起頭,本來在任何時候都慈祥溫和的笑臉,變得一片慘厲。
他對着雲鳳弦伸出手,滿手都是鮮血,雙眼瞪得幾乎突出眼眶,嘴裡咯咯說着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雲鳳弦屏住一口氣,似被他言中那渴切的光芒所動,不由自主走向他,不由自主蹲下身,抓住他伸出來的手,顫抖地說:“這時怎麼回事?是誰做的?”
背後傳來驚叫之聲,紛亂的腳步之聲,一大堆的人都擠了進來,除風紫輝外,每一個人都臉色大變,神色張惶,手足無措。
幾個化血堂的弟子,圍着幽貢曲連聲大叫,卻被這滿天滿地的血,嚇得手足冰涼,不敢有任何動作。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一個人流了這麼多的血,是不可能還活得下來的。
其他人也都神色震驚,就算是老江湖如空洞洞也有些茫然無措。
此時此刻,幽貢曲的殺人嫌疑,不洗自明。但是,暗處的人,連幽貢曲都可以無聲無息地殺害,這個聲名赫赫,震動山海湖城,受控無數財富,手掌無數秘密,擁有國內最大暗殺組織,權勢所及範圍,幾達到半個大風靈國的人,馬上就會死在這裡了。
他死之後,化血堂會怎麼樣?山海湖城的勢力格局會怎麼樣?整個武林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在猜測,未來的變亂,不知是禍事福,帶來的,會是和平,還是殺戮。
但云鳳弦卻什麼都沒有像,她只是抓着幽貢曲的手,大聲地問:“是誰幹的,你還能說話嗎?”
幽貢曲一隻手抓緊雲鳳弦的手,一隻手伸入懷中,不知掏出了什麼,顫抖地塞入雲鳳弦手中。
所有人都望着雲鳳弦的那隻手。
雲鳳弦有些茫然地攤開手,掌心是一塊美玉,整塊玉呈暗紅色,四周飾以華美精緻的花紋。
每個人都看清楚了這塊玉,然後,就是一連串的驚叫之聲。
化血堂的弟子,更是同時脫口喊:“主人。”
幽貢曲深深望着雲鳳弦,張張嘴,大量的鮮血從他嘴裡流出來。半響,才勉強說出兩個字:“傳你。”他眼睛本來望着雲鳳弦,這個時候,卻開始看向四周,所以的化血堂弟子。
空洃一言不發,跪在地上,深深拜下去,其他人用時下拜,齊聲道:“領命。”
幽貢曲這才擡頭看了看其他人,本來幾乎突出眼眶的眼睛恢復了平靜,抓着雲鳳弦的手,猛得一緊,然後又立刻鬆開。整個人最後一絲力量,完全用盡,徹底地軟了下去。奇怪的是,當他閉目而逝時,開始那驚慌痛楚的深情完全消失,變成了一片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