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御書房裡,暈暗的燭火若隱若現。
寬大的龍案上,奏摺堆積如山。
衛靖臨合上了剛剛批示好的奏摺,揉了下微微突起的太陽穴。清澈的目光望向不知名的某處,回想起白天雲鳳弦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現在的他,能做的也只是把他們的記憶保存起來,留着日後懷念。
歷經過綿綿而入洗禮的衛靖臨,身體大不如前,就連以往的神功,也不知到了何方。好在他現在又獲得了火靈之源的喜愛,繼承了炎烈國百年來的火雲衣,這纔有更加強大的力量,把一直在暗中幫助衛景辰的黑暗勢力盡納手中。這也是他爲何能一擊即中的原因之一。
坐上皇位,得到了睥睨天下的,本非他所願。可是爲了好好的活下去,爲了平息驚鴻與炎烈國的那場武變,爲了不讓自己的姓名掌握在他人的手中,他還是走上了這條充滿荊條之路。
因爲繼承了炎烈國的火靈之源,他得到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之事。可是現在的衛靖臨卻一點都不開心,心情甚至能以絕望來形容。
人這一輩子,欲想得之,而卻得不到。他早已經有了體會,只不過這一回,讓他默然神傷,可是他沒有更好的辦法,他要保護雲鳳弦,保護自己,只能手刃自己的親父。好在……好在現在的他,身邊還有一個驚鴻,所以他要做的事情並不算多。
想到此,衛靖臨不由微微一笑,說到底,他還是一個傀儡,只不過現在的他,身着龍袍,手握皇位而已。
“陛下……”黑暗的宮殿角落,傳來幽冷的聲音。
“何事?”衛靖臨淡淡地問道。
“皇宮之中,一個黑衣人正朝着御書房潛近。”
“是嗎?”衛靖臨挑了下眉毛,不甚在意地道,“那又如何?”
“奴才怕那刺客前來行刺,所以——”
“呵呵,行刺——”衛靖臨打斷了他的話,坐直了身子,望着那忽明忽暗的火焰,沒什麼表情地道,“這夜裡太寂寞了,我倒想宮裡來個人玩玩。”說着,他朝着發出聲音的角落,又道:“你們全都給我退下。”
“陛下,這樣太過危險!”此時此刻,這個人的聲音終有些顫抖。
“哼,朕身懷火靈之源,還怕什麼不入流的宵小之輩,你們把人放進來便是。”衛靖臨一道赤紅的火焰自他的手掌心噴射出來,直接射入那玄黑的大柱之中,發出一道巨響,然後留下一個球形的黑洞。
那人見衛靖臨是動了真怒,也明白以他這樣的實力,一般的人哪有機會刺殺他,當下退去。按照衛靖臨的指命,把那疑似刺客的黑衣人放入了御書房的範圍之中。
不知從哪裡吹來了夜風,燭臺上的火苗也跟着向一邊倒下去,房間裡的光亮跟着一暗,很快又恢復正常。
衛靖臨只覺得眼前一花,再次睜開眼時,便看到那名黑衣人已經立在了御書房的正中央。他微微斂眸,望着眼前那雙根本沒有殺氣的眼睛,彷彿在哪裡見過。
“你……”試探性的話語還沒有說完,黑衣人已經把自己的面紗拉了下來。“奕霖,真的是你!”
“是我。我來看看臨公子。”
一聲臨公子,讓衛靖臨那一直刻意表露的冷漠神情,消失無蹤。
“我今日還在與鳳弦說着你呢……”
“臨公子,我來是有一事與你相商的。”古奕霖眉頭微蹙,似有什麼難言之隱般。他舉目四望,卻什麼都沒有看到,偌大的書房裡,只餘下衛靖臨一人,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
衛靖臨目光一閃,似明白過來搬,他擡頭對着空無一人的大殿,喝道:“都與我退下,今日之事不可讓第三方知道。”
“是。”不知從何處傳來先前那個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然後傳來清晰的腳步,慢慢消失不見。
衛靖臨這才擡眸看向古奕霖,笑了笑,方道:“奕霖,這裡沒有外人,什麼臨公子啊~這麼見外。你還是喚我靖臨就好。”他話一落音,遙指着左側的木椅,“有什麼事,坐着說吧。”
古奕霖搖了搖頭,佇立在御書房的正中,仍然盯着衛靖臨好一會兒,才道:“我這回來,鳳弦她並不知道。”
“喔~”衛靖臨明瞭什麼般,點了點頭,“我猜到了。只是……我不明白的是,我和鳳弦之間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你深夜來訪。”
“你應該知道明天,就是我們離開的日子了。”古奕霖也不知道自己這回來,是對還是錯。可是他實在不想讓雲鳳弦和衛靖臨留下遺憾,他曾經找過風紫輝,原本是想與他商量下如何處理雲鳳弦腹中之事。誰知道風紫輝只是淡漠的看了他一眼,便道,這種事,不正是身爲皇后的你應當做的。
是啊,他貴爲雲鳳弦的皇后,原就是要爲她處理各種各樣的雜事,如果什麼多不說,那麼雲鳳弦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可是要真什麼多不說的話,對衛靖臨是多麼的不公平。想着明日便要離開炎烈國,他們或者終其一生都不會相見,雲鳳弦的孩子連自己的親身父親都不知道,這是何等的殘忍……至少他做不到。
前思後想之後,他還是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衛靖臨。
“我當然知道,你們的通關文牒還是我親手寫的。”衛靖臨微微頜首,“可古奕霖這回來訪是爲何事,不會只是爲了問下這個吧!”
古奕霖暗中苦笑一聲,“臨公……靖臨,我來這裡,是來告訴你一個秘密的。”
“秘密?”是來告訴他,雲鳳弦是女兒身嗎?衛靖臨微有些驚愕,心中閃過這樣詭異的念頭,之後又猛地搖了搖頭,關於雲鳳弦的性別問題,那可是驚天大密,就算自己曾經與古奕霖共度生死,他也不可能對現任的炎烈皇帝的自己,說出這樣的事實。即便他不是炎烈國的皇帝,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麼,他想要告訴自己的事情,又是何事呢?
他暗自皺了皺頭,百轉千回的玲瓏心思,卻根本想不明白古奕霖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是的,秘密。”古奕霖又是一笑,笑容裡滿是苦澀。“我只說一回,你聽清楚了。”
衛靖臨似被古奕霖的謹慎傳染了,不由的伸直了耳朵,仔細聆聽着古奕霖所謂的秘密。
古奕霖深吸一口氣,努力地自喉嚨裡擠出幾個字來,“你要當……爹了。”
“我要當爹?”衛靖臨膝下一軟,整個人差點從龍椅上掉下來。“奕霖,我要當爹了,爲什麼我不知道,你倒比我還清楚啊。”
“是啊,我也不明白是爲了什麼。”古奕霖聳聳肩,竟然已經把心中的秘密說出來,倒不似先前那麼拘謹。“可是,你還有五個月,便要當爹了。”
“五個月!!”衛靖臨被古奕霖的態度嚇到,起身立起,雙手扶住身前的龍案,身體微微向前傾,“你到底要說什麼啊,什麼五個月,我還未娶妻……”是鳳弦!衛靖臨的腦海裡突然出現那夜,暗香瀰漫,醉生夢死,抵死纏綿……衛靖臨身體微顫了顫,“是她嗎?你說的是她嗎……”
古奕霖點了點頭,聲音裡帶着肯定地道:“是她,你說的人正是她。”
原來,衛靖臨真的與雲鳳弦有過一段不爲人知的事情。
早在雲鳳弦腹部那朵炎烈焰上,得知了答案,古奕霖卻不知道,在真正證實到這事情之後,自己的心似被什麼絞住一般,痛疼難忍。
離開炎烈國的日子終於到了,一大早,衛婧儀在雲鳳弦的陪伴下,入宮拜辭。卻出乎意料得吃到了一碗閉門羹。
衛婧儀沒有強求,得到這個消息後,她只是嫣然微笑的默默無語,只是轉身緩慢而不間斷的走去。
雲鳳弦很驚訝衛靖臨的態度,輕輕嘆息一聲,心裡暗自思忖,他大概是怕離者情傷,故而不見吧。心裡倒沒什麼,她只能默默陪伴這美麗而沉默的衛婧儀離去。
因爲河道迅捷平穩,又便於運送大量嫁妝,所以這次風靈皇帝走的是水路。衛靖臨把自己最好的御用龍船送給雲鳳弦乘坐,而龐大的龍船之旁是聲勢浩大的護送船隊。
整個船隊在漫漫大江上,一眼竟幾乎望不到盡頭。把雲鳳弦從邊關押送進京的許漠天,這次做爲護送的武官,伴着炎烈國最出色的兩名水軍將領,以及禮部和內府的幾名高級官員,一同相伴離炎烈國而入風靈國。
行完種種繁瑣的禮儀之後,雲鳳弦終於攜安樂登上龍船,在炎烈國君臣遠眺目光中,船頭龍旗招展,開波劈浪,向遠方而去。
衛婧儀一直靜靜站在船頭,望着自己的家園,漸漸遙不可望,望着自己的至親,終至再不可尋,淚水終於慢慢滑落。
古奕霖在旁看得心酸,輕輕說道:“傻丫頭,你這樣傷心,爲什麼不肯讓他們知道?這個時候哭出來,又有什麼丟人。”
衛婧儀含淚搖頭,她最親最親的人,既然已不願爲親情所絆,她又何必再用自己的悲痛去困擾他們。
此一去山高水遠,終生再難相見,她只盼,那些與她血脈相連的人,從此可以安康喜樂,諸事如意。她只盼,多慮的兄長,不必再爲外愚焦慮,爲內憂不眠。她只希望她的國家,能夠昌盛繁榮,君臣心結盡解,百姓安樂無憂,再不收兵戈之苦。縱使國負她,她卻不願負國,縱使爲親人所棄,她卻終不能放開她的親人。即使,直到最後永別的那一刻,她依然倔強得什麼也不說,即使只有在親人的目光再也無法望到之後,她才肯讓淚水不受控制的落下來。
已是遙遙暮色,浩浩江風。
雲鳳弦心間一澀,一聲不出地遠遠退到風紫輝身邊,用在這浩蕩江風中,就算一旁的炎烈國侍從豎長耳朵也聽不清的音量,低聲道:“其實衛靖臨也來送了,只是他悄悄站得很遠偷偷看我們,不過,我事先猜到他會來,所以十分注意打量四周,才發現他的。”
風紫輝靜靜地聽,沒有應聲。
“你說,驚鴻會來嗎?”雲鳳弦凝視他,“如果她來了,必不像衛靖臨那樣容易被發現吧?”
風紫輝的白衣黑髮,被江風吹得獵獵飛舞,“來與不來,都不重要。”
雲鳳弦靜靜地看着他:“風紫輝,不要做會讓你自己後悔的事。”
風紫輝平靜地道:“我不會有後悔這種情緒反應的。”
雲鳳弦沉默。
風紫輝看了她一眼,方道:“你已經可以回國了,從炎烈國到風靈國,這段路不算短,這其中,不應該有任何變數發生!”
雲鳳弦定定地看着他:“變數不一定是壞事,而有的事,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機會去挽回了。”
風紫輝聞言竟然一笑:“到了現在,惹了這麼多事,你居然還敢如此任性?”
雲鳳弦也不知是苦澀還是自嘲地笑笑:“是啊,到了現在,我依然是個不合格的皇帝,依然不懂怎麼顧全大局,怎麼考慮利害,但是……”她深深凝望着風紫輝:“你會願意我變嗎?”
風紫輝沒有回答。
江風浩蕩,江水無聲,把雲鳳弦的聲音如此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縱容我,協助我,但是,風紫輝你能不能縱容你自己一次,你願不願意,讓我也試着協助你一次,好嗎?”
衛靖臨一直立在岸邊,久久凝望着浩浩的江水和遠去的船隊。望着他血肉相連的親人,就此遠去異國,也許一生不得再見。
他負在背後的手,指甲泛白,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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