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才平正如他的名字一樣,非但才氣平平,被楊順會約束管教呵護的甚至有些呆傻。已經陪在楊才平身邊十幾年的何奎比誰都清楚楊才平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甚至覺得,自己比楊順會還要了解楊才平,比楊才平自己還要了解自己。
窗外的雨依然還在淅淅瀝瀝的下着,距離要出發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何奎坐在外屋的門檻兒上看着外面灰濛濛的天如霧氣一樣的雨水發呆。也不知道怎麼了,今天的情緒特別的煩躁。
這些年在楊順會手下當差的各種往事,一股腦的都冒了出來。曾經他也是一個心有壯志的年輕人,曾經以爲自己可以在軍武中揚名,就算不能做到如楊順會那樣的一衛大將軍,最不濟也能放出去在地方上做到一任郡丞,從四品的官兒也能光宗耀祖了。
他知道自己有能力,所以不出意外的獲得了楊順會的重視。他只是沒有想到,這重視換來的不是似錦的前程,而是成了楊順會家裡的一個管家。
從成爲楊順會的兒子貼身護衛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的前程其實已經完了。
能說沒有怨言嗎?
肯定有。
如果不是楊順會把他按在楊才平身邊,憑藉他的修爲他的本事,在地方上做郡丞已經是他最不小的那個志向,他覺得自己做到正四品郎將不是什麼難事。所以他回頭看了一眼靠坐在那個破長椅上的楊才平,眼神裡有些怨。
“少爺,一會兒咱們該出發了。”
他說。
楊才平嗯了一聲,絲毫也沒有懷疑楊順會編織出來的謊言。事實上,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就活在楊順會的各種謊言中。也許你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但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這樣一種人。楊順會用謊言編織出來一個美好的世界,沒有任何的陰寒和悲傷,他就把楊才平禁錮在這樣一個世界裡,不允許外面的任何噪雜影響到楊才平。
如果說,現在的楊才平還像個孩子一樣單純,一點兒也不過分。
“父親不跟咱們一起走?”
楊才平對何奎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甚至,他覺得何奎比父親還要親近些。
“大將軍還有軍務上的事要處理,所以讓咱們先走。少爺不是一直想爲大將軍做些什麼嗎,不是一直想讓大將軍覺得您有能力嗎?這次好了,大將軍終於肯讓您去做一件事。大將軍說,您就是大軍的先鋒官,帶着我們這些人爲大軍探路。我們這些人,全都要聽您的調遣。”
“太好了!”
楊才平激動的歡呼了一聲,然後又捂住了嘴巴小心翼翼的往裡屋看了一眼。楊順會快天亮的時候才睡下,楊才平擔心自己剛纔這一聲喊會驚醒了父親。
“何奎,這可是我的第一次領兵,你要幫我。”
楊才平走過去,拉着何奎的胳膊語氣很誠懇的說道。
何奎忽然對自己保護了十幾年的這個已經不再是小孩子的小孩子有些厭惡,他明明已經成年了,卻還活在美好的沒有一絲雜質的世界裡。有時候何奎甚至忍不住去想,應該讓這個人感受到一些世界中真正的陰暗和冰冷。
如果不是因爲他,自己身上穿着的應該是將軍戰甲吧?
何奎再次想到了這一點,看楊才平的眼神就越發的不善。
“少爺您放心好了,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的。”
但他還是習慣性的笑着說話,聲音很輕柔。有些時候何奎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快要變成一個女人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比碎嘴子的老婆子還要老婆子。說起來,自己不欠楊順會什麼,倒是楊順會欠他不少東西。
“好吧。”
楊才平深深吸了口氣:“我這次一定要做好,不能辜負了父親的信任。如果這次乾的好了,說不定父親以後還會讓我領兵呢。我討厭那些洋人,如果我可以領兵,我就去打那些洋人。”
何奎冷笑,心說洋人就是你的老子放進來的。
“何奎,如果半路上遇到什麼危險,你會保護我的吧?”
楊才平或許是感覺到了什麼,所以問了一句。
“會的!”
何奎笑了笑:“就好像這些年我一直在做的那樣,保護你。”
他心裡卻又另一二個聲音在咒罵保護你?如果不是因爲保護你我也不會沒了自己的前程!如果不是因爲陪着你這白癡,我早就已經傳說鷹揚郎將的戰甲了!我何家的第一個將軍遲遲沒有出現,還不都是因爲你?你這個喪門星!你這個蠢貨!
可他依然在笑着,那麼和善
隊伍冒着雨離開了大隊人馬,雨水讓道路變得很難走,不過因爲大隋的官道建造的時候施工要求很嚴格,所以即便不好走也沒出現特別泥濘的現象。馬車輪子碾過的地方,也只是一條淺淺的痕跡。
一千名精銳的大隋戰兵護送着車隊向前,向右偏離了大隊人馬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何奎穿着蓑衣,帶着斗笠,坐在馬車前面親自趕車。那個白癡的楊才平以爲讓他親自趕車是對他的信任,可是何奎心裡去在罵娘,不是把楊才平八輩祖宗都罵了一遍。這樣的鬼天氣,誰不想在馬車裡面避雨?
“何奎,我是不是該準備一件甲冑?”
馬車裡傳來楊才平的聲音,依然透着興奮。
何奎沒理會,懶得理會。
他依然在想着自己的事。
就因爲這個聒噪的楊才平,自己失去了太多太多。聽着楊才平的話,他甚至有一種衝進馬車裡把楊才平拉出來,在雨中暴揍一頓的衝動。何奎其實並沒有仔細去想,是什麼讓他的心態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是楊順會的話。
楊順會告訴他,不想再領兵了,不想再去戰場上拼爭了。
這就無異於告訴何奎,你的前程止步於此。何奎曾經想過,等到楊才平年紀再大一些,楊順會也就會把自己調回大營裡任職了,憑藉自己這麼多年的忠心耿耿,難不成還換不來一身將軍甲?
可是楊順會居然他媽的不想再領兵了!
“何奎,先鋒官是幾品軍職?”
馬車裡的楊才平還在興奮的問着,雖然何奎並沒有回答他,但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他還沉浸在這種終於可以發揮自己本事的幸福中,難以自拔。
何奎還是沒有說話。
但他卻忽然勒住了駑馬。
“不要出來!”
他說。
然後從馬車上跳下來,手裡已經握住了他用了很多年的兵器,一對環首刀。他的環首刀並不沉重寬大,類似於江湖上女子喜歡用的柳葉刀。不過比柳葉刀要長上一些,分量少也重一些。
“朋友!如果你們眼睛還管用的話,應該能看出來這支隊伍至少有幾千人,而且都是精銳。如果你們是想謀財,只怕攔錯了人。當然,如果你真的缺銀子,我個人倒是願意幫襯一些。”
他說。
雨霧中
前面官道上站着一個人,身材很魁梧。在他身邊躺着至少三四十個呻吟着的士兵,戰馬散在不遠處沒有逃走。那是隊伍在前面探路的斥候,看起來一個都沒有跑的了。攔路的漢子只有一個人,但何奎堅信在別的地方肯定藏着幫手。一個人,就算是修行者也不願意對一支正規軍隊下手。
對方沒有說話,何奎的心更緊了些。
“朋友,這樣的天氣出來做事,顯然你是遇到了什麼難處。雖然你沒有機會得手,而且如果出手的話十之八九就是死,但我也是江湖出身,看不得江湖朋友落難這裡有二百兩銀子,不是銀票,是實打實的銀錠子。”
何奎從腰畔掛着的包裹裡取出錢袋,直接甩了過去。
“若是不夠,我還可以再湊一些。”
他說。
之所以這樣做,他是不想節外生枝,誰也不知道這個攔路的人後面還藏着多少人,也不知道這個攔路的修爲如何。當然,甩出去的錢袋上力度也不小,何奎還想試探一下攔路的人那個人修爲深淺。
啪嗒一聲
錢袋子被一根突然出現,以一種何奎根本看不清楚的方式出現的東西刺穿,就停在那個壯漢深淺不遠處。何奎仔細看了看之後身子隨即一僵,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對面那個大漢的身前堅硬的官道路面上,冒出來一根白骨。
就好像象牙一樣憑空出現,將錢袋子掛在了那兒。
“我不要錢。”
那個攔路的壯碩漢子終於開口說話:“馬車裡應該就是楊順會的獨子楊才平吧?只要你把這個人交出來,我保證你們所有人都不用死。如果你不交出來的話,我保證你第一個死。”
他說。
何奎的臉色變了變,回頭看向馬車。
“何奎,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怕!”
楊才平的聲音鑽進他耳朵裡,讓他心裡的厭惡更加的濃烈起來。楊才平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怕這個字這麼輕易的從一個成年男人嘴裡說出來,確實令人不滿。何奎知道自己的心已經在動搖了,看得出來對面那個人修爲很強,遠比自己要強,那種突然冒出來的白骨應該是一種他根本無法理解的修爲方式,何奎知道自己在這種修爲面前,只怕連一招都擋不住。
擋,就是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又回頭看了一眼馬車,聽着馬車裡楊才平喋喋不休的話語,然後終於爆發出來:“你個小王八蛋給我閉嘴!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是你以爲的那樣美好,全都是陰暗和冰冷!憑什麼所有人都要保護你?憑什麼我們不能爲自己而活?你這樣一個白癡,憑什麼讓我們送死!”
他用盡力氣的吼着:“不許哭!你的眼淚只會讓我噁心!”
馬車裡的哭聲戛然而止。
何奎罵完了,然後轉過身看向那個壯碩漢子。
“楊才平你記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已經影響了太多人,你應該成熟起來了。不能指望着別人永遠保護你,你要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斷這是我最後一次保護你了,最後一次”
他對那個壯碩漢子大聲道:“來吧!從我的屍體上走過去!”
壯碩漢子顯然愣了一下:“你不是討厭他嗎?”
“是!”
何奎點頭:“但他已經是我的朋友了。”
壯碩漢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往一邊讓了讓:“你們兩個離開,這一千人的隊伍必須留下。”
何奎傻了,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滾吧”
壯碩漢子指了指自己身後:“永遠不要回來,找一個能讓你們兩個相依爲命活下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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