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靠在石室鐵門邊,隔着鐵門的小窗子看着外面那兩個飛魚袍問:“兩位大哥,現在什麼時辰?”
站在左邊的飛魚袍看了看站在右邊的飛魚袍,眼神裡的意思是他是在問你。右邊的飛魚袍擡頭看屋頂,裝作什麼都沒聽見。這個少年郎完全沒有一點死囚的覺悟啊,從早晨開始就不停在跟他倆說話。要麼靠在門邊說,要麼把那把椅子拉到門邊蹲在上面說,他居然還試過挪動那張石牀想拉到門邊來,幸好他拉不動。
什麼天色怎麼這麼暗是不是要下雨了?他孃的這地道密室裡終年不見太陽,你能看出個屁的天色來?
大哥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是不是已經有了倆兒子?媽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和有沒有倆兒子有關係?
大哥你們這身飛魚袍是什麼工坊做的?手藝不錯呢,以後出去了我也得去考察考察,如果實力還行的話我打算放一個大單給他們。我的奶奶啊……你已經快死了你知道麼?再說什麼叫大單?
這樣無聊的問題方解問了許多許多,他似乎不知疲倦沒一刻閒下來。這兩個飛魚袍站在門外又不敢隨意離開,飽受煎熬。
方解問時辰,兩個人誰也不答話。方解居然一點兒也不見外,把手從那個小窗鐵欄杆的縫隙裡伸出去,拽着一個飛魚袍的衣領繼續問:“大哥現在什麼時辰?”
“咳咳……”
被拽着衣服的飛魚袍回頭對方解訕訕的笑了笑道:“這位大爺,您能不能鬆手?我現在就出去給您看看行不行?您看這裡就算外面晴空萬里也一樣漆黑無比,要是沒有燈我走不了三步就得撞牆。”
“這話說的好!”
方解由衷的讚歎道:“大哥你有文采啊,我有幾句詩要不你先聽聽看怎麼樣?”
“我還是去給你看看日晷吧……”
飛魚袍掙脫開方解的手,快速往外邊跑了出去。若不是上面交代下來這個少年郎無論做什麼都要容忍,想要什麼給什麼,不許用刑不許呵斥打罵,他們兩個早就忍不住進去抽一頓鞭子了。現在這種情況,他們兩個只能忍着。
一個走了,但是很顯然方解沒打算放過剩下的一個。
“大哥,你懂文學嗎?”
剩下的這個飛魚袍臉色極爲痛苦,他轉頭看着方解問:“大爺,您餓嗎?要不我去給您拿些酒菜過來?詩人吟詩的時候總得喝點酒是吧……”
“也好”
方解點了點頭認真道:“另外,能不能給我筆墨紙硯?我想將自己在這裡的感悟記錄下來,出去以後裝訂成冊發行出去,說不得能賺一筆銀子。”
“沒問題!”
飛魚袍一邊往外跑一邊說道:“只要您不說話,要妞兒我都給你找來!”
“真的?那就不要筆墨紙硯了,換個妞兒行嗎?”
方解在後面喊。
哎呀!
那奔跑中的飛魚袍險些一個跟頭栽倒,踉蹌了幾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哪裡再敢和方解答話,恨不得現在就跑去找副指揮使大人苦求換個人來守着這門。不過話說回來,這密室鐵門足有兩寸厚,就算是個九品的大修行者只怕靠硬力也未必能破開,根本就沒必要讓他們兩個守着。可是副指揮使大人交待下來,無時無刻盯着方解看他會在石室裡有什麼反應,他們兩個這兩日可是飽受折磨,那個傢伙簡直就是個瘋子一樣。
等他們兩個都走了,方解迅速把衣服的襯子撕下來一條攥在手心裡,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走回椅子邊坐下,心裡嘀咕了一句胖子這次只能看你的了。
他必須要帶消息出去,就算他逃不出去,他也必須讓沉傾扇他們想辦法逃出長安城,而他在這裡吃喝拉撒都在別人眼皮子底下,什麼都做不了。即便有人來看他,比如丘餘教授,可他說的每一句話外面的人都豎着耳朵在聽,他沒辦法安排什麼。
所以,他必須想一個辦法將消息傳出去。所以他纔會要筆墨紙硯,而送進來的紙張肯定是點過數目的,如果少了一個邊角都會被人發現。所以他只能撕下來一條衣服內襯,還必須是在外面那兩個傢伙看不見的情況下。
哪怕是做這樣一件小事,方解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因爲這石室外面長安城裡,有幾個他在意的人。
認命?
方解從來不相信這世間每個人的命運都已經註定,也從來不相信任何壓迫都無法掙扎。最起碼……他要讓沐小腰她們安全。
……
……
離難死了
這個在那夜一掌震飛了沉傾扇的老者死的如此簡單輕易,一位原本能在大隋江湖甚至整個天下都赫赫有名的九品強者,就這樣死在了半月山上。如果不是爲了替老闆娘擋住老僧智慧那全力一擊,他本不必死。但他知道,老闆娘的輕功是幾個人中最差的,她從來都不是以輕功見長。
十一年前西行,他比蘇屠狗還要早認識老闆娘。就因爲那一戰太過慘烈,他是大隋西行之人唯一一個臨陣退縮的人,以至於讓與他聯手的蘇屠狗被人打成了重傷。原本已經對離難有了好感的老闆娘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次,戰後,老闆娘揹着蘇屠狗遠走不知所蹤,離難狼狽回到長安。
十一年來,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長安城半步。
他死的時候在微笑,因爲老闆娘對他說,他們在等你。
他們,是那些十一年前血灑大草原的大隋江湖客。正是因爲老闆娘這句話,離難完成了自己的救贖。他知道自己可以去地下見那些兄弟姐妹了,可以站在他們面前說一聲對不起。
對於離難的死,老闆娘沒有什麼感慨。她一直很平靜,似乎在她看來,離難就應該這樣死去,而不是在長安城裡卑微的活着。
皇帝看着面前這位十一年前就爲大隋殺敵的村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談話。那一年他初登基大寶,朝局不穩,社稷不安,西方蒙元調集高手準備潛入長安,七皇子忠親王楊奇孤身西行,一路走一路發殺胡令,到了西北邊陲的時候已有數百江湖客隨行。他們本棲居綠林,藏身名山大川不問世事。
或許即便朝廷發令,他們也不會走出自己的家去面對強敵。但當他們聽到楊奇殺胡令的時候,他們慨然而行。
皇帝知道自己欠這些人的,也欠老闆娘的。
“多謝”
沉默了很久,皇帝從土炕上下來,站在老闆娘面前深深一躬。
他是大隋的皇帝,是東方中原的共主。但他卻對一個村姑深深一禮,而且絲毫沒有不情願。
老闆娘沒有動,也沒有阻止。
她安然受了皇帝這一拜。
“我沒死,陛下這一拜,我替他們受了。”
她說。
皇帝直起身子,點了點頭道:“待大軍西行之日,朕自會昭告天下,十一年前正是因爲有你們,大隋百姓纔會安享太平。朕知道你心中對朕有怨氣,這件事本來在十一年前朕就應該做的,但一直拖到了今日。朕不說,你其實也應該明白,爲什麼朕沒有給你們應得的榮耀……”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自太祖皇帝建立大隋之後,我楊氏皇族給了大隋百姓最大的特質就是驕傲。讓他們以身爲一個隋人而驕傲,可也正是因爲這驕傲,朕在十一年前不得不壓下了你們的功績。若是當時昭告天下,你們是爲了抵禦蒙元高手入侵而戰死,天下百姓必然憤慨,逼朕出兵討伐蒙元的壓力有多大可想而知。但是……那個時候朕沒有能力西征,一旦開戰,大隋必然陷入困局。可若是朕不打,朕就是懦夫……大隋的皇帝,給了大隋百姓驕傲的皇帝,怎麼能是懦夫?”
“朕是皇帝,朕要考慮的事比所有人都要多。”
老闆娘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淡淡的看了皇帝一眼道:“陛下沒錯,當初我們西行的時候,也沒人想着從朝廷得到什麼。當年先生西行發殺胡令,我們便去了,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不是爲了什麼榮譽,也不是爲了什麼富貴。不是爲了朝廷,自然也不是爲了皇帝。
“人無完人,但朕有錯不會不認。”
皇帝道。
老闆娘沉默了一會兒對皇帝認真的說道:“陛下要謝,其實最該謝的還是先生。”
皇帝點頭道:“朕知道,朕負的最多的,便是七弟。”
“當初先生西行發殺胡令,我等隨行。若是換做別人,未必我們便肯跟着。先生在江湖中本就是極有地位,大家爲先生送死也沒什麼怨言。所以陛下不必對我們有什麼愧疚之心,你欠先生的,而先生欠我們的。”
老闆娘道:“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先生當年西行何嘗只是爲了殺胡?”
她看着皇帝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更多的還是爲了陛下您這皇位穩固,那一戰死了許多蒙元之人,自然也死了許多大隋江湖之人。而死了那麼多人,最大的受益者還是陛下您。蒙元準備潛入大隋的高手全部斃命,陛下可以安心。大隋的江湖客修爲不俗之輩死了十之六七,陛下可以安眠。先生當年帶着我等赴死,其實從一開始就是想讓大隋的江湖中能威脅到陛下您安危的人少一些。”
皇帝臉色一變,但沒有阻止老闆娘繼續說下去。
“先生西行,一舉三得。先生雖然不再入朝,但在朝臣中威望極高。若他不走,陛下不安。蒙元之高手生性狠辣野蠻,不除去一些陛下不安。大隋江湖之人不服教化個性強悍,不死一些陛下不安。一次西行,陛下心安十一年,先生應該滿意了。”
“所以還是那句話,陛下欠先生的。”
皇帝臉色不悅,但沒有發作:“朕知道,所以朕一直護着他的東西不許任何人去碰。”
“但陛下自己卻去碰了。”
老闆娘語氣微冷的說道。
“朕碰了什麼?!”
皇帝的耐性終於將要耗盡,他看着老闆娘的眼睛說道:“老七的產業,朕不許任何人去染指。老七的家人,哪怕是一個僕役朕也待之如上卿。”
“陛下碰了他的傳人。”
老闆娘道:“方解是他的傳人。”
“方解真是老七的傳人?!”
皇帝一愣,眼睛裡是掩藏不住的驚訝。
“陛下不信任何人,所以纔會懷疑方解。陛下甚至不信先生,不然怎麼會囚禁方解?”
老闆娘微微俯身施禮:“謝陛下召見,我本一山野村婦,見不得大世面,言語失禮讓陛下生氣了。所以我就此告退,也就此離開長安城再回樊固。我夫君隨先生二次西行必死無疑,先生舊傷未愈也是凶多吉少。我回樊固之後,將立三座土墳,一爲先生,一爲夫君,一位方解。”
“在墳前搓土爲香,告訴先生,您絕後了。殺人者……當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