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蔚然總覺得皇帝今天有些不同尋常,因爲皇帝居然在發呆。和蘇不畏交談了幾句之後,皇帝讓他將羅蔚然找來。這之後,皇帝看着那荷池再次陷入沉默之中。這是很難看到的場面,所以羅蔚然在看到皇帝的時候忍不住詫異了一下。
他離着很遠就俯身施禮,叫了一聲陛下。
皇帝從發呆中回過神來,看了羅蔚然一眼隨即擡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石凳:“坐過來說話。”
羅蔚然沒推辭,走到石凳旁邊欠着身子坐下。在皇帝面前,坐實在了可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爲。皇帝讓你坐你就坐,但若真是和朋友嘮家常那樣穩穩當當的坐了,被人看到,立刻就會參一本大不敬。
蘇不畏依然站在皇帝身後,保持着大約一步半的距離。
羅蔚然來的時候蘇不畏已經跟他說過陛下要再查吳陪勝死因的事,所以羅蔚然有了準備。可他準備的東西顯然沒用上,陛下開口第一句問的是:“方解在牢裡怎麼樣?”
羅蔚然連忙回答道:“昨日他惹惱了公主殿下,還激怒了侯文極。”
“這事婉婷和朕提起過,侯文極昨日也跟朕說過,方解言語對朕不敬,還氣惱了婉婷……他在你大內侍衛處牢裡的日子是不是過的太舒服了些?朕聽說他想要什麼給什麼,想吃什麼給什麼,甚至想要作詩寫字你們連文房四寶都給送進去。這哪裡是在坐牢?分明是在享受!”
皇帝的語氣雖然有些嚴厲,但羅蔚然知道陛下並沒有真的生氣。在皇帝身邊已經足足有十一年的時間,他對皇帝的瞭解遠比一般朝臣要深。公主殿下被方解噁心吐了的事他知道,說陛下不是人的事他也知道。這樣的小事侯文極是沒必要瞞着他的,當然,在大內侍衛處裡也沒什麼能瞞得住他。
“確實該罰。”
羅蔚然垂首道:“不過……不加刑,不逼供,不爲難……是陛下您的旨意。”
“是嗎?”
皇帝怔了一下,隨即有些惱火道:“那也不能由着他胡作非爲,回頭餓他兩天,看看他還有沒有力氣耍小聰明,還有沒有力氣發小脾氣!”
“臣遵旨”
“不過……”
皇帝語氣一轉,微微嘆了口氣道:“他這樣,反而讓朕覺着他心裡沒有鬼。你每日都盯着他,侯文極也每日盯着,你們兩個的眼睛都夠毒,你們都說他看起來有些自暴自棄,有些憤怒,有些裝瘋賣傻……而裝出來的東西,怎麼都會有些做作。”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朕前些日子見了杜紅線,她也說方解就是老七的傳人,想來這件事應該不會錯了……現在需要確定的就是,方解到底和佛宗有沒有什麼關聯。必須仔仔細細的查,絕不能敷衍行事。朕親手捧起來的典範,不能日後成爲被人指摘朕白癡的證據。若他真和佛宗有什麼聯繫,那朕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當然……如果他和佛宗沒關聯。朕以前給他的,一併還給他就是了。他還是大隋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天才,還是演武院的頭名。”
“臣明白。”
羅蔚然點頭道:“但臣是忠親王的師弟,這件事交給臣來做……臣怕有失公允,不如臣撤出來,全都交給侯文極。查案,他比臣在行些。”
“侯文極還有別的事,方解的事你就盯着吧。”
皇帝擺了擺手,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你再和朕說說,當年老七找到你前後的事。”
“是”
羅蔚然道:“那年臣還在山中隨師尊修行,忠親王是臣的二師兄。只是當時我們幾個都不知道他的身份,誰也沒有想到二師兄竟然是天潢貴胄國之重臣。二師兄經常不在山中,但修爲卻是我們師兄弟中最讓人敬佩的。他是真正的天才,修行一日,比臣修行一年還要領悟的多。”
“臣記得,當時臣正在練十步斬,忠親王回到宗門單獨找到臣。他讓臣什麼都別問,立刻收拾東西起行往長安城。讓臣進宮見陛下,他給了臣一封親筆信讓臣交給陛下您。我們師兄弟對二師兄都極敬佩,所以我雖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但還是立刻就離開了宗門趕到長安,自此就沒有再離開過。”
皇帝嗯了一聲,沉吟了一會兒問道:“老七入山修行是先皇的安排,當初朕也不知道。你們師兄弟四人,皆是朕的好幫手。蕭真人已經是道宗領袖,爲朕統帥江湖。你在大內侍衛處一干十一年,盡心盡力。即便是項青牛……待蕭真人老去,接過道統的自然也只有他。”
“蕭真人有四個弟子,但絕不會離開道門的。你沒有傳人,青牛沒有。若方解是老七的傳人,那也就是你們師兄弟四人的後輩中唯一入世的弟子。朕從沒想過直接殺了他以絕後患,而是想還他一個清白。”
“臣明白陛下苦心。”
“再去查查吳陪勝是怎麼死的。”
皇帝的轉折太突兀,以至於羅蔚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啊?”
羅蔚然啊了一聲,隨即點頭道:“臣遵旨。”
“蘇不畏說吳陪勝西行之前就說過,他這一走十之八九回不來了。他雖然有許多過錯,但對朕負責,做事兢兢業業一絲不苟。或許他是在西北查到了什麼見不得光的齷齪事,纔會死於非命……這事不要大張旗鼓的查,也不要對任何人提及。派你自己的親信赴西北暗中查證,不要和官府軍方任何人透露,你明白嗎?”
“臣明白!”
“朕不想在這個時候讓西北不安靜,但也容不得別人欺瞞朕!”
“喏!”
“還有……讓丘餘時時去監牢看看方解,他的修行不能丟下。”
“那……還餓他兩天?”
羅蔚然試探着問道。
皇帝站起來,微微挺着胸脯道:“君無戲言!”
“欺負朕的閨女,沒滅他的口就是朕仁慈了。餓他兩天而已,若是毛再不順……就餓他三天,五天,餓不死就行!”
……
……
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拉開,躺在石牀上的方解連回頭都懶得回。他面對着牆壁躺着,後背對着門口一動不動。
走進門的人是卓布衣,他看到方解的樣子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在椅子上坐下來,卓布衣沉默了許久沒有開口說話。他就看着方解的後背,眼神裡有一種很濃的歉然。
“你不是一個習慣把後背對着別人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卓布衣看着方解說道。
躺在石牀上的方解肩膀微微顫了顫,聲音不大的冷笑清晰的傳進了卓布衣的耳朵。卓布衣知道方解在憤怒,可他卻不知道如何繼續交談下去。那日在半月山上的事,對方解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在你們看來,人命是不是比狗命還賤?”
方解翻身坐起來,直視着卓布衣的眼睛問。
卓布衣知道方解指的是什麼,那天在半月山上死了好幾個演武院的學生。他們都是無辜之人,死在那裡確實出乎預料。
“任何計劃都不會完美無暇,死人這種事……也不需要耿耿於懷。他們是無辜身亡的,這一點誰也不可否認。可如果不是他們,你殺不死塵涯。我們也不會重傷了智慧,所以歸結起來,他們是爲大隋立了功勞的。爲大隋立功而死,就不算冤枉。”
“這是什麼狗屁理論?!”
方解瞪着卓布衣怒道。
“每一個隋人,都有時刻爲大隋犧牲的覺悟。這一點你不用質疑,包括你自己……你不必否認,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那天就不會攔在其他人面前擋住塵涯。”
“我沒那麼偉大。”
方解冷聲道:“我和那個禿驢是私仇,他要殺我,還傷了大犬,即便沒有那些同窗,我一樣會站出來。”
“我會信?”
卓布衣搖頭道:“大半你會轉身就跑。”
“我-操-你大爺!”
方解怒道:“如果你來就是爲了說這些,那你就可以滾蛋了。如果老子可以走,絕不會在這聽你唧唧歪歪!”
卓布衣認真的說道:“你再罵我,我就揍你。”
方解一怔,索性扭頭不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方解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道:“謝謝。”
“謝什麼?”
卓布衣問。
“別人不知道,我自己卻清楚的很。”
方解語氣有些感慨的說道:“那些人都以爲是我殺了塵涯,以爲是我真那麼能打。若不是你在最緊要的時候用畫地爲牢定住了塵涯片刻,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
卓布衣搖頭:“你在賭,所以不用謝我,只是你自己賭對了而已。你知道我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死,從你衝過去開始你就把我算計在裡面。”
方解沒否認。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方解問:“那個叫智慧的傻-逼禿驢,爲什麼明明能殺了我,而且還有兩次機會,可爲什麼不殺我?”
卓布衣想了想後回答:“如果搞明白了這件事,你現在已經坐在演武院的房子裡聽教授講課了。”
“我明白了。”
方解嘆道:“我一直不確定爲什麼會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罪過竟然是因爲僥倖沒死在那個老僧手裡。這麼說來的話,如果那天我死了,現在我應該躺在一個很大的陵墓裡,還有人在外面爲我獻上鮮花?還不時會有人爲我燒一捧紙錢,灑一杯美酒。然後我的名字會被人們提起很多年,每每提到都會扼腕嘆息,大隋的一個百年不遇的天才就這樣憑白死在了佛宗之人的手裡。人們會因爲我的死而更加仇恨佛宗,這樣想的話……我還真他孃的該死。”
“好像……是這樣。”
卓布衣點了點頭道。
“不過,也不僅僅是因爲這個。”
卓布衣道:“你瞭解佛宗嗎?”
“不瞭解。”
“佛宗裡有一種很特殊的人,叫做佛子。他們是大輪明王精挑細選出來的繼承者,在大輪明王即將坐化之前,會指定其中一個佛子爲新的大輪明王。這些佛子最大的特點就在於……天生的金剛不壞之身。我不知道佛宗是怎麼做到這點的,但很多人都知道……你的體質有些特殊。”
方解一怔,腦子裡猛的亮了起來。許多之前不能明白的事,在聽到這番話之後逐漸清晰起來。這一刻,他連自己都在懷疑……難道我真的是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