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來縣的縣城是大隋滅商之後重新修繕的,當初這個縣城被改道的洛河淹沒,城中百姓絕大部分都葬身水底。即便到了現在,不時還能從荒野裡撿到骨頭。也正因爲那一場大水,城裡本就破敗的廟宇變得更加破敗。
方解他們停船靠岸的時候,之前就得到消息的安來縣縣令孫茂才縣丞李黑闥已經帶着人在岸邊等候。他們是做官以來第一次迎接欽差大人,所以看起來兩個人都很緊張。當然,這壓力也不全是方解給他們的,相對來說左前衛的四品將軍葉近南讓他們更加畏懼。
爲了表示尊敬,不但縣令縣丞帶着其他縣吏和地方豪紳來了,甚至還組織了一批六十歲以上的老者列隊歡迎。這是一種非常妙的手法,地方官員屢試不爽。雖然孫茂才和李黑闥這是第一次迎接欽差,可這種手段也不是沒聽說過。
第一,以年長的百姓來迎接代表着足夠的尊敬,以往皇帝出行的時候,到了某地都會有這樣的安排。
第二,這是一種表現政績的好辦法,讓年長且身體不錯的老人出來迎接,這就代表着地方官施政有道,百姓們都活這麼一大把年紀身體還倍兒棒,充分說明了父母官是認認真真做了事的。
方解雖然也是第一次做欽差,但這種手段一路上遇到的太多了。
他很溫和的禮貌的與每一位老者交談兩句,問一些家長裡短的話。比如糧食夠吃嗎,身體怎麼樣,家裡兒女可還孝順。這些官面上的東西方解已經駕輕就熟,而比起一般的官員他臉上的真誠沒有一絲做作。
迎接儀式簡單而隆重,毫無瑕疵。
方解前呼後擁的登上馬車,朝着安來縣城的方向進發。鮮衣怒馬的禁軍和飛魚袍讓人看着畏懼,但也是皇家威儀的展示。欽差出行代替的是天子,即便欽差品級不高但在這個時候他就算面對的是一道總督也不必施禮。
因爲逆風,比預計中晚到了一些。隊伍進城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發暗,方解等人沒有去縣衙而是直接去了孫茂才安排的住所。這是當地鄉紳特意騰出來的一個院子,雖然不大但充滿了江南水鄉的特有風情。
因爲要停留一日,所以方解沒再拒絕縣令安排的晚宴。不過時間還早,所以一行人就先去住所洗澡休息。
這個園子佔地並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方解有記憶的時候是從南燕大理城開始,但這並不是他人生的開始。在他覺醒之前到底這一段時間他去了哪兒從哪兒開始逃亡他並沒有印象,但沉傾扇她們都說過不是從雍州開始的,那個強大的人是在沉傾扇的宗門將他交給了沐小腰。
那個時候,方解的其他保護者就已經聚集在一起了。
Wшw▪ тт kдn▪ ¢o
沉傾扇的宗門在磨山,距離雍州還有六百里。磨山在南燕境內,南燕都城大理以南。
在自己的房間洗漱過之後,換了一身乾淨清爽衣服,方解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有些失神。安來縣距離雍州還有五百里,但直線距離大理城也就七八百里。這裡距離他人生的開始之地並不遙遠,而越是離着近了心裡那複雜的感情越讓人不舒服。
沉傾扇不會騙他,他的逃亡之旅是從磨山開始的。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強大的人將還在襁褓裡的他交給了沐小腰,而那個時候他到底出生多久了?
在到磨山之前的記憶是零,完全沒有印象。
方解有意識的時候,是感覺自己在被人搶奪。現在想起來應該是纔不到十歲的沉傾扇想把他丟到火坑裡,那時候的沉傾扇眼睛裡都是恨意。
方解隱隱間覺着,自己的靈魂搶奪了一個嬰兒的肉身。而這個肉身中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自己的到來其實從一開始就將這個秘密影響了。如果自己是關鍵,那麼這個關鍵已經變了味道。
方解坐在屋子裡的時候陷入沉思,或許是因爲這地方觸動了他的心境。他使勁的去想自己覺醒之前的事,知道這根本就是徒勞卻不肯放棄。如果是他搶了那孩子的身體,那麼這孩子之前的靈魂是誰的?
如果是羅耀親自出手,那麼這個孩子和羅耀是什麼關係?
方解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是羅耀的私生子。可十七年前的時候羅耀的次子羅文已經三四歲,就算再有一個孩子也沒必要讓他逃亡。在西南,誰能威脅到羅耀?
所以這事不可能的。
而羅武在二十幾年前,羅耀還不是左前衛大將軍的時候就已經被他親手殺了。在羅武死後三四年羅耀有了次子羅文,再之後三四年纔有了方解……
wωω▪ тt kān▪ C○
看似有聯繫,實則沒有一點聯繫。
越是離着雍州近了,方解心裡的那種擔憂和惶恐就越來越濃。他期待在這裡找到真相,可又懼怕知道真相。
就在他心思越來越沉的時候,沐小腰在外面敲了敲門。
“縣令孫茂才在外面候着了,說是在和興樓已經擺好了酒席。”
“好”
方解甩了甩頭站起來,將腦子裡的紛亂甩開。
身穿一身常服的方解看起來英氣逼人,臉上已經沒有了稚嫩。他離開這裡的時候還在襁褓中,回來的時候已經成年。十七年一晃而過,誰知道這裡是起點還是終點?
他走出房門的時候深深的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既然已經來了這裡怕和擔憂還有什麼意義?
……
……
西南之地與中原習俗多有不同,比如這出行。在北方用途最廣的就是馬車,大隋養不出戰馬但北方地區駑馬並不是稀缺到珍奇的東西。比如長安城裡,每一條大街上都有專門載客的穿城馬車。而到了南方,出遠門自然是撐船,可在城內走動靠的是人力擡着的滑竿。構造很簡單,就是兩根竹竿子綁在一把椅子上,由兩個精壯的漢子擡着。
方解開始逃亡的時候不是沒見過這種東西,但卻沒有坐過。所以看到門外候着的縣令大人請他上滑竿的時候,方解忍不住怔了一下。雖然那兩個擡滑竿的漢子看起來很魁梧健壯,但坐這種東西方解還是稍稍有些抗拒。
縣令孫茂才見方解猶豫了一下,還以爲這位長安城裡的新貴害怕,他在心裡暗暗笑了聲原來是個繡花枕頭,臉上卻堆起笑容道:“爵爺放心,這東西穩妥的很。他們兩個常年做的就是這個行當,還從沒有把人摔下來過。”
孫茂才在安來縣很少見到這樣的貴公子,在他的印象中即便大將軍的兒子羅文再不濟,可好歹武藝不俗,也絕不會懼怕坐滑竿。
這京城來的人就是金貴,沒想到一頂小小的滑竿就能難爲住。
方解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步行便可。”
安來縣本來就不大,欽差大人要步行孫茂才自然不好拒絕。於是他便欠着身子在前面帶路,其他人都跟在方解身後。縣丞李黑闥與孫茂才是一般無二的想法,所以看方解的背影眼神裡帶着些輕蔑。
就在他這神情才稍有流露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身子一冷。他往旁邊看了看,發現將軍葉近南正臉色發寒的看着他。
說實話他對欽差大人的敬意都是裝出來,但對左前衛的人害怕是發自骨子裡。所以他立刻垂下頭,不敢再有一點放肆。
一行人往和興樓走,沿途都有縣衙的差役驅趕過路的行人。方解看着前面那些狐假虎威的傢伙,沒有掩飾眼神裡的厭惡。孫茂才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和方解說話,所以自然看到了方解臉上的表情。他心裡一緊,卻沒有想明白這位青年貴人對什麼不滿。
這種人就是矯情,看起來也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卻偏偏裝出來一股子傲然,只怕擡滑竿的漢子一個人就能幹倒十個這樣的貴公子。人都說長安城裡的貴人們一個個金貴寶貝的好像水做的,碰一下就散了。現在看來倒是名不虛傳,徒有其表罷了。
孫茂才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想着這些,所以越發的開心起來。
就在距離和興樓還剩下不足百米距離的時候,前面的衙役已經向前跑出去打算在和興樓門口列隊。就是這麼一個空當,忽然從大街兩側的百姓中衝出來一個人,迎面一刀斬向方解的額頭!
刺客和方解之間隔着孫茂才,而孫茂才在看見刀的那一刻就傻了。
他呆傻了片刻之後忽然大叫一聲,下意識的抱着頭蹲了下來。然後他就聽到了嘭的一聲,緊跟着遠處又傳來一聲悶響。他顫抖着擡起頭看了看,就發現之前那個持刀的刺客不知道怎麼飛出去足有五米遠撞在路邊的牆壁上,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隨即不再動彈,顯然是不活了。
他轉頭看向方解,發現方解臉色平靜的負手而立。
在他身前,那個不起眼的黑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過來。他手裡攥着一柄開山刀,刀柄朝前。顯然這刀子是那黑小子徒手從刺客手裡奪下來的,然後又一擊將刺客打飛。
“爵……爵爺……”
孫茂才說話的嗓音有些發顫,臉色嚇得比紙還要白。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刺客,哪裡還能保持鎮定。
可他之前一分鐘還以爲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的欽差大人,臉色卻連一點變化都沒有。他就那麼筆直的站在原地,目光淡然的看着那個倒地不起的刺客。
就在這個時候,從人羣裡涌出來至少二十個手持各種兵器的刺客,嗷嗷叫着衝向方解這邊。
這些人才一出現,方解身後那個魁梧如山的傢伙忽然輕飄飄的躍了出去。等他落地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根繡花針,他一邊迎着那些刺客往前走一邊往針鼻裡穿進去一條紅色的線。下一秒,這個看起來應該很笨重的傢伙卻如燕子一般在那些刺客中穿梭。幾十個人幾十件兵器,竟是沒有一件能碰到他。
等孫茂才緩過神來的時候,赫然發現那幾十個人竟然不動了。刺客們停住了腳步,但身子都在瑟瑟發抖。
下一秒,孫茂被自己看清的事嚇得心都幾乎停跳。
那個高大魁梧的漢子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竟然將那幾十個刺客全都縫了起來。
沒錯,是縫上了。
那根看起來好像沒有盡頭的紅線將幾十個刺客全都串連起來,有的線從胸口穿過,有的從脖子裡穿過,有的從腮幫子裡穿過,有的從胳膊裡穿過……也不知道那紅線什麼材料做的,竟是堅韌異常。
而那些刺客,哪裡還敢輕舉妄動?
偏是在此時,那位小方大人云淡風輕的說了一句:“聶小菊,這麼粗糙的針線活你怎麼好意思拿出來?讓諸位大人見笑了……下次記得縫漂亮些。”
,!